“这件事情真奇怪。在那个时候,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敌对,敌对时,国民党抓了我们的人,合作时,经过谈判,他们放人了。这放出来的人,受过坐牢的考验,本来是宝贵财富嘛!为什么宣布他们是叛徒呢?历史上早有结论,今天为什么又翻出来搞呢?”
“现在还搞不清楚,不过,恐怕也不是单单为了他们这几个人的问题,后头只怕还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
“一边走,一边看吧!”
“我是打仗的,头脑简单,不懂政治,搞不清楚,搞不清楚。”
“你以为搞政治的就一定搞得清楚吧?反正,听中央的,听毛主席的,不理解的也执行了再说。”
“还是在浏阳闹共产的时候好。”彭其开始忆旧,“只晓得要饭吃,要分田,要平等。都是些穷光蛋,谁的碗里也不多一份,谁也不去抢谁的,一升米是分着吃,一斗米也是分着吃。一起干的人,不管你姓张姓李,都比亲兄弟还亲。土豪劣绅跟你作对,白军跟着你屁股追,大家的生死都连在一起,死了一个同志人人哭,打了一个胜仗高兴得要死:想骂娘你就骂娘,想讲怪话你就讲怪话,那个时候根本不晓得什么叫怪话。也不见哪天夜里睡不着,只怕睡着了不得醒。回家回不得,要杀你的头;闹不团结闹不得,白军会赶来吃掉你。那个时候几单纯,几痛快!现在,太啰嗦,太麻烦,太复杂!经常有些多余事要你去想,想又想不清。我不行,我这个人不行。我早就在想,如果同意退休,我退休去,住到乡里,搞一块地给我,栽点南瓜辣椒自己吃。走遍天下,九九归原,目的还是达到了,饭有吃的了,再不得要我去烧炭了,再也没有土豪压迫我们这些人了。”
“那不行的!”
“是啰,我晓得是不行的啰!下一步我那个问题还不晓得怎么办。”
“你是要做点准备啊!”政委郑重地提醒他,“听江醉章的口气,上头对你的检查不满意啊!”
“还要我怎么讲呢?我反革命,我修正主义,我是军阀,是土匪?”
“总而言之,要做点准备好些,现在正是运动的时候……”
“罢官,撤职,开除党籍,随便怎么样,快点解决,解决了痛快些,就是不要叫文工团来揪住我胡搅。”他又将一根没有吸完的香烟在烟缸里戳熄了,扔在里面,“文工团在斗你的时候漏出一点口风来吗?他们晓得我们那些事不?”
“斗我的时候没有扯别的,只讲了反动路线。”
“鬼晓得他们在北京搞了些什么名堂!当初何必搞这么个文工团呢?自讨苦吃。戏又不会演什么戏,麻烦一皮箩。我当时就反对搞这个鬼,你硬是要搞,搞得好吧!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眼睛触到挂在墙上的那件军衣,“那就是刚才挨斗时穿的衣服?”
“唔。”
司令员走过去,拿起军衣来翻动着看:“连我们斗土豪都没有这么搞过,畜生!”他把军衣重新挂上,“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这还得了!还像个军队?不行,这要管一管。”
“现在你管不了!”
“我还是司令,还没有撤我的职。”
“这不像平常了!”
“什么平常不平常!军队,就要令行禁止。”
“你要冷静一点,群众运动嘛!”
“什么群众运动!是群众乱动。你忍得你就忍吧!我,不论有多大的风险,也要管一管这个事。”
“你看到《红旗》杂志十二期的文章吗?还要揪军内一小撮呢!”
“看了!”
其实,陈政委有所不知,彭司令员所以这么注意文工团的动向,不仅因为文工团给兵团政委戴了高帽抹了黑,也正是因为他看了《红旗》杂志揪军内一小撮的文章,想到文工团可能迟早会要来找麻烦。一个没有什么问题的政委都这样斗了,如果他们摸到了司令员的底细会怎么斗呢?必须使他们冷静一点。不怕会上做检讨,就怕那“群众乱动”搞得你有理说不清。那些个幼稚的青年人,这样闹下去,迟早会要闹出大乱子来的,也只有使他们吃点亏,看能不能清醒一点。这样的事,非手上有权的老一辈人,谁又能做呢?
“我告诉你,我要采取行动。”司令员果断地说。
“采取什么行动?”
“使他们犯点错误。再抓几个人,杀鸡给猴看,就管教好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不要你同意,事情不大,我干我当。”
“你又要来牛脾气了。”政委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司令员不顾他,点燃一根烟夹在指缝里,点一下,说一个字,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动兵。”
“你在讲胡话。”
“不多,你放心。”他站起来,背着手坚定有力地走了几步,“调一个高炮连,暂时当步兵用,我亲自指挥。”
“你会碰鬼的。”
彭其只当没有听见,拿起军帽戴上,说声:“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来到台阶上,他站住,向夜空望了一眼,见已下起了霏霏细雨,有少数窗洞里亮着朦朦胧胧的灯光,心里不禁想道:“还不知哪个窗眼里在策划整人的阴谋诡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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