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忍无可忍4
里间的炕桌上摆着早已烫好的老刀子酒,几盘自家腌的咸菜也摆了满满一圈儿。 陈大脖子坐在窗台上,招呼大家上了炕,挨个酒盅斟酒:“桂芬,桂芬,上肉啦。” 小媳妇名叫桂芬!朱七一下子记住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个名字忘掉了。 桂芬应声端着一只盛满狍子肉的瓦盆进来,张九儿探手抓了一块,烫得来回倒腾手。 朱七不敢抬头看她,心慌得像一只中了枪的兔子。陈大脖子啜口酒,咳嗽一声,拉朱七一把,貌似无意地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朱七一哆嗦,魂儿好似又回到了身上:“往哪儿走?”这随口一说,把陈大脖子的脖子说得陡然变粗了:“你是不打谱再走了?”朱七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扫了桂芬一眼:“不打谱走了。”陈大脖子的嗓子眼发出“咯”的一声,垂下头捏捏嗓子,不言语了。朱七歪歪嘴,无端地笑了,感觉自己刚才这话说得有些无赖,吓唬人家干什么?哪能就不走了呢?这当口,我不走也得走了,犯不着把命丢在这儿,老子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等着伺候呢。刺骨的寒风越来越猛地从窗缝往里灌,陈大脖子感觉自己的后腰冷得厉害,反手扯扯棉袄,让棉袄下摆遮挡住露出半截的腰,还是冷。挪挪屁股,转过身子对朱七说:“冷啊,怕是又要下雪了呢。” 朱七不接茬儿,怏怏地想,下雪怕啥?爷们儿现在什么都不怕,咱不玩胡子行了,回家伺候老娘……哎,回家干啥?是不是快了点儿?朱七的脑子又开始犯迷糊,他觉得自己原先打好的谱儿,此刻忽然有些乱,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在刺挠着他的心,让他六神不得安宁,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来瞟桂芬。桂芬方才还垂着脑袋,这时正好抬起来,双眼一下子撞在朱七的眼睛上。朱七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突然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眼睛一下子就泛出了绿光。桂芬没想到自己抬一下眼皮就能碰上朱七的眼睛,心一慌,扭身闪出门去。 陈大脖子瞧出了端倪,拍拍正在咿咿呀呀唱戏的朱老六,闷声道:“吃饱了就回吧,明儿一早还得进山呢。” 朱老六喝口酒漱漱口,一把一把地推身旁的伙计:“都走啦,都走啦,老七,走啦……哎,老七呢?” 陈大脖子打摆子似的一哆嗦,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一个狗爬蹿下炕去:“七!” 朱七正在灶间跟桂芬“练武”。桂芬的“武艺”似乎不如朱七,退在锅台旁,撑出两只手护住胸口,嘴里嘶啦嘶啦地学小猫叫,脸红得像涂满了胭脂。朱七一只手揽着桂芬的腰,一只手就来扒拉桂芬的胳膊,脸涨得关公一样红。 陈大脖子撞到门口,“啊唷”一声呆住了,歪脖咧嘴说不出话来,像个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精。 朱老六一下子醒了酒,回身抄起炕旮旯里的一只鞋,劈手朝朱七打去:“还不住手!” 朱七的脑袋上冷不丁挨了一鞋底,见鬼似的愣住了:“咋了?” 朱老六的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你说咋了,你说咋了?你……你以为这是你的女人?” 陈大脖子伸出两根指头,戏台上生了气的老生那样点着朱七,簌簌地抖个不停:“你,你你你……唉!” 桂芬幽怨地剜了朱七一眼,扯开陈大脖子,嘤咛一声钻进了里间。 外面的风已经停了,月光如水,天地银白,整个世界死了一般寂静。 朱七大踏步地往厦子那边赶,心跳得怦怦响,脸也烫得像火烤。 朱老六在后面喊:“你不要回厦子了,这就走!走得远远的,爱哪去哪去,我不管你了。” 朱七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闷着头一路疾走。刚拐过山崖子,就听见一个酸叽溜的嗓子在唱歌: 西北连天一片云, 天下耍钱一家人。 清钱耍的赵太祖, 混钱耍的十八尊…… 这不是熊定山他们经常唱的“逛山调”吗?是谁这么大胆,这种时候还敢明目张胆地号丧?朱七停住脚步,仔细来听歌声的出处,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厦子口耍酒疯呢。朱七横着脖子冲黑影里嚷了一嗓子:“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是君还是臣?”那边顿了顿,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西北连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是黑云是白云!”声音来自厦子里头。哈,原来是刘贵这个没心没肺的半彪子,朱七缩回脖子,骂声娘,一脚蹬开栅栏门,木着脑袋扎了进去。
上卷 忍无可忍5(1)
“嘿嘿!本来想吓唬吓唬你,你进得倒是挺快。”炕上的被窝里忽地钻出刘贵草鞋底一样的脑袋来。 “你怎么来了这里?”朱七随手关了门,一股酒臭将他顶了一个趔趄,“呕……妈了个巴子,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多少‘咪’了点儿,”刘贵摇晃着脑袋,下炕穿好“蒲袜”(一种棉鞋),拖着朱七就走,“定山让我来找你。” “别老是定山定山的,”朱七挣回身子,猛地打断了刘贵,“说,定山还安乐着?哦……反正我是不干胡子行啦。” “不干这个你干啥?定山说过,入了胡子行就算是吃定这碗饭啦,没个回头。”刘贵的小眼睛眯得像针鼻。 “拉倒吧你,”朱七的心有些乱,犹豫片刻,把心一横,使劲地往外推他,“走你的走你的,我要睡觉。” “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刘贵扒住门框放赖,“那也得去看看定山呀,人家待你不薄,再说他不是还受了伤嘛。” “受了伤?让谁打的?”朱七松开了手,这一刻,他的心软了下来。 “这不是大伙儿都以为熊大当家的‘滑了’(逃跑)吗?人家没‘滑’,他是联络谢文东去了,想给咱们这帮兄弟找个好东家,刚去‘挂了柱’(投靠)呢……”刘贵薅一把胸口,挥舞双手,说得唾沫横飞,“三江好的人投奔了抗日联军,咱们跟着熊定山又得罪过他们,往后哪有舒坦日子过?唯一的办法是投靠国军。谢文东脱离抗联了,听说现在他归顺了中央军……定山说,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孬种当祖宗,谢文东就是一条好汉!蝎子,你不明白,昨晚你跑了,定山他不知道。趁着天黑,他就回去想拉弟兄们一起去找谢文东,结果正碰上三江好的人在绑咱们那帮弟兄,定山就躲在石头后面朝他们开了枪,结果人家一梭子扫过来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幸亏定山路熟,再加上天黑,这才跑了。当时我‘窝’在雪凹子里打盹儿,看见定山往山下滚,背起他就跑,他说别落下你。还有,人家孙铁子也在到处找他呢……” “别说啦!这阵子他在哪儿?”朱七的心一阵热乎,两条腿竟然有些打颤,定山这当口还惦记着我,好人啊。 “在三瓦窑子张大腚……不是不是,我二表姐,他在我二表姐那儿躺着呢。”刘贵憨实地笑了,满嘴酒臭。 “那还不赶紧走?”朱七拽起刘贵就跑,“让郭殿臣找到他就没命了。” “那就赶紧的,”刘贵缩起脖子跟着跑,“我表姐刚才还念叨你呢,她说她要跟着你回山东老家。” 刘贵的表姐张金锭屁股大得赛碾盘,这一带的爷们儿都喊她叫张大腚,是三瓦窑子里的窑姐儿,从山东过来有些年头了。打从朱七恋上张金锭的那铺大炕,她就动了心思,经常“黏糊”着他,说要跟他回去过正经日子。朱七也有这个想法,他想,别看张二姐的屁股大了点儿,模样可俊秀着呢,一笑俩酒窝。大我个两三岁算什么?再说人家这些年还攒了不少钱,先这么耍着,指不定哪天还真的娶了她家去呢。 或许是因为酒力的缘故,朱七的脚步飞快,从胯子坡到三瓦窑子三里地的路程,朱七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是一个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院内车马喧闹,东西厢房外加七间大筒子屋,灯火辉煌,门头灯笼高挑,灯笼下挂着一个破筐子做的幌子,在雪夜里悠悠摇晃。 朱七蹲在一个黑着灯的窗户下喊张金锭的时候,刘贵才刚刚转出山坳。一个女人在屋里咿咿呀呀地唱戏:“十来个月,飘清雪,新褥子新被包着我……”朱七刚喊了两声“二姐”,唱戏声就停了,屋里掌上灯,有个人影在灯光里一晃,朱七笑了,呵,这娘儿们够麻利的。 “年顺,是你吗?”张金锭挑着一只火苗小得像萤火虫屁股似的灯笼转到后窗,冲暗处嚷了一嗓子。 “别喊。”朱七一雪球砸灭灯笼,猛扑过来,一把将张金锭搂进怀里,伸嘴就来咬她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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