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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_王蓝【完结】(138)

  “这数目很少,你带去用,不必分给慧亚了,天津如还能多支持几天,我还可以想办法筹措一点给慧亚电汇过去——明天我不送你了,保重!”

  姑父眼里含着泪,我活了快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伤感欲泣。

  我到报社做无言的告别。编辑部和工厂的同仁仍在埋头工作。我没有勇气跟他们说话,我觉得自己羞耻,我将做一名“逃兵”——我一直在报社待到天亮,看他们编,看他们排,看他们校对,看他们拼版,同仁们似乎发现到我的异样;可是大家几乎通宵无语。全部报纸印齐,开始发售以后,我默默地,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走出报社大门。我多么想再回头多望一眼;然而我的头颈也如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失去了灵活转动的能力——

  我吩咐庞司机开车,漫无目标地在市区内行驶。

  炮弹仍在纷纷落下。车身像走在地震的土地上。我全然不顾,让车子几乎走遍了半个市区,除非是若干街心的大火浓烟阻挡了车子的去路。庞司机一点都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我也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也许我是要再多看一眼天津的街道与市民?也许我已经精神失常?也许我已经昏迷痴呆?

  “油马上要光了,”庞司机回转头来,大声地告诉我,“您也该回去休息啦!”

  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清晨八点钟。

  车加满了油,回到家,姑母、贺大哥、表哥、表嫂都在门口焦急地等我。表哥把姑母为我整理好的那只皮箱递给我,表嫂把那张唐琪的照片递给我,贺大哥把唐琪的那封附有飞机票的信递给我。

  我要上楼拜别姑父,姑母告诉我:

  “你姑父刚才跟我们一块在门口等了你半天,现在已经去海关上班了。”

  贺大哥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强做个苦笑,对我说:

  “我要负责把你‘押解出境’,好对唐琪交代!”

  庞司机猛一回头,冲着我哭丧着脸:

  “您,您,您真地就要走啦?”

  我点点头。他的嘴角一咧,转回头去,然后连用衣袖擦拭脸部,显然是在擦拭眼泪。

  八时半到达小机场。乘客们似乎都早已到齐,大家正极度不安地纷纷谈论为何跑道上不见飞机踪影?经过机场人员解释:“机场根本不能停留飞机过夜,因为共军大炮一直没有间断往这儿射击,今晨一架飞机已自青岛飞出,九时前大约可以飞抵此间。”大家方始稍稍安静下来。

  我悄悄地环视一下旅伴,企图发现唐琪所说的那个富商。可是,在这一堆人中,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人物正不在少数。只有这种人物才有资格在此时此刻飞上青天;我看看自己,夹在这一群中,不觉有点尴尬。

  飞机到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进入机舱。我和贺大哥握手,和庞司机也握握手,同时塞给他一厚迭钞票。这时,有一个胖子现了原形——他急得跺脚顿足,跑来跑去,并且大叫:

  “飞机千万不能起飞呀,我的未婚妻还没有赶到!”

  有人埋怨他,和夫婚妻一路走,为何今早不把她一起接来机场?他一面跳一面拿着一张信纸吆喝:

  “我早晨去接她,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直接来机场了!到现在还不见她的影子,出了意外可不得了!我再去给她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螺旋桨千万先别转动呀!”

  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脸奇异惨白:“她不来,我也不走,我绝不走!”一面大叫着,却一面踏进机舱。他坐定之后,还继续高喊: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的小白鸽子答应我一同去上海,我的小白鸽子——”

  胖子的狂叫,显然引起了所有乘客的厌恶与反感。当查票人员清查乘客人数,发现并无空位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那胖子犯精神病:

  “全部机票和乘客都在这儿,你还有甚么未婚妻,甚么白鸽子要来搭飞机?”

  一颗炮弹落在约摸四百公尺以外的跑道上。没有比这个更为有效地催请飞机迅速起飞。

  舱门尚未关妥,机身已像直升机般地升起。刚刚升起一百多公尺的时候,又是一声炮轰,眼见炮弹由机身旁侧擦过,再稍稍靠近一点,一切都完啦!

  我猛然想起,我不会这么死掉,因为唐琪这时一定正在为我祈\。

  机身平安地在高空飞行了。我扭头看到,那个胖子安坐在一边连打哈欠,就要睡着了。他并没有为唐琪留在天津不走而继续焦急。

  中午飞抵上海。我找到维他命G,在他的宿舍里昏昏沉沉地痛睡到第二天——十六日,天亮。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上海的清晨街道上,猛然想起该给天津家中和贺大哥拍回一纸报告平安抵沪的电报。

  天!我没有听错吧?电信局的人员再三拒绝我的请求,他告诉我:

  “从昨夜起,天津电报断啦,看情形,天津恐怕已经沦陷——”

  天津确实沦陷了。十七日的上海各报一律刊出下面的消息:

  “天津在十五日深夜开始激烈巷战,十六日清晨全市沦入共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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