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爸爸说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不是姓塞的老头子,是指边寒远处的某一个老翁啊!”
“好,好,好,我不会说你们那一套‘文话’,”姑母拉住我,对表姊说,“反正我知道你小弟要交好\,要来福气了。也许最近,会有人给他说媒呢。我这两年可也不断地在给他注意张罗呀!”
我一声不响,毫无表情。我似乎已学会了扮演“唐琪从此与我无涉” 的功夫。
我忽然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譬如唐琪已经死掉算啦!这个念头来得荒谬;但是,却能为我疗伤止痛。这种念头,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私与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我的爱人早已死了,她死前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她的爱情是那么坚贞,那么完整!现在的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无论如何堕落,如何卑贱,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这种念头里打发日子,确实减少了许多痛苦。我似乎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我开始写了好几篇“悼念恋人”的文章——姑且算它们是文章吧,我在校中,一向对作文不感兴趣,如今突然有一股积压在心中的奇异的情感,需要借笔和纸发泄,因而我便这么做了。我写完,并不给任何人看,只为了换取片刻心灵的解脱与宁静。我又失魂落魄般地买了一块黑纱,佩在自己的右臂衣袖上,用以表示哀悼我死去的恋人。
“活见鬼呀,醒亚!”贺蒙看到了,马上抓住我的右臂吼叫,“你这是是某么意思?”
当我告诉他我的用意时,他气得立刻把我那块黑纱扯下来,扯成了碎布条:
“神经呀!长大了这么大,从没有看见你给自己逝去的爸妈带孝,今天却要给一个活着的舞女佩黑纱!你疯了吗?”
贺蒙狠命地抓住我的双肩摇晃,活像把我当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我并未昏迷。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开始对自己用这种欺骗自己的念头来麻醉自己,感到滑稽,也感到可耻。
我越清醒,我越发现:我懦弱,我虚伪,我蒙蔽自己,我压制自己,我虐待自己,我束缚自己,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企图盲从一般的“世俗”观念;可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这一场惨烈的内心战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被扼杀的挣扎中,嘶哑地叫了一声:
“我,我仍是爱唐琪的!”
剎那间,我重新看到我的真面目,我重新听见我的真声音: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这声音越来越大,像山崩,像海啸!像无数星体一齐向地球上猛烈撞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获有平静,全由于我重新\实地、忏悔地,承认了我仍旧爱着唐琪!
突然,我害怕唐琪真会死掉。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愿意干甚么职业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怎么活下去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还爱不爱我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继续给我多大多深的伤痛吧!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我仍是爱唐琪的!”
二十九
我的爱对于做了舞女的唐琪,究竟有甚么用呢?
我是这么卑不足道,无关轻重。我发现:我把“恨”给唐琪,与把“爱”唐琪,同样对于唐琪不发生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爱。尽管这是一种无法表达,或许是永远无法表达的爱了。尽管这是她无法知晓,或许是她终生无法知晓的爱了。我的良知逐渐逐渐地苏醒,它已使我逐渐逐渐地领悟出:爱别人,始能获得平静。
一天,表哥由高家回来,报告大家一件“新闻”说:
“高大爷跑到永安舞场去找唐琪,他相当客气地对唐琪说:‘表妹,大家都知道你是高家的表小姐,因而你干甚么都可以,快别再干舞女好不好?你要一定干舞女,能不能改个名换个姓?大家都有面子——’唐琪马上把脸一拉:‘谁是你的表妹?你们已经和我登报脱离了关系,我干甚么你们再也管不着!’接着,她又说:‘我唐琪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要买票请我跳舞,或叫我坐台子,我都奉陪,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否则,我可没有闲空跟你多谈!’高大爷这趟可气得不轻,回到家来,一面跟高伯母大伙儿详细学舌,还一面不住地大骂唐琪是小泼妇!”
“哼,唐琪所说的话并没有错,”姑父接着说,“高老大这叫做自讨没趣儿!”
姑父的话,很出我意外。姑父虽然正直,但对于唐琪的同情,从未有如此露骨的表示。我似乎被鼓舞起无限勇气,我瞅着姑父脱口冲出来:
“姑父,唐琪的遭遇实在是值得人同情、援助的!”
我满希望姑父同意我的说法,甚而帮助我设想一种有效的,援助唐琪,解救唐琪的办法。可是,姑父却把面孔绷紧,严肃万分地一瞪我:
“醒亚,我郑重警告你:同情别人是可以的;但绝不可把自己拖到陷阱里去。唐琪是你今天救不了的!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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