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拣尽寒枝——苏轼的“平生功业”(4)
流吧,流到哪里算哪里:流到书案,书家五体投地;流到画室,画家目瞪口呆;流到梵宫禅院,故弄玄虚的禅僧大德哑口无言;流到树皮草根,经年的医家对着苏轼随手写下的药方若有所失;更是浩浩荡荡出入三教,八面逢源……
甚至流到一块三层肥猪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喷喷的“东坡肉”,直到如今依然热气氤氲。
苏轼不可遏制的大才,终于流成了一段后人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神话。
而神话的主人,却在经受着一次次的流放。
流放旅程里,苏轼欣欣然观赏着一处处天地间的景色奇观;实在没有特别的风光,他就随便拉个赶路人,缠着他说几段轶事笑话,一起喝几碗薄酒。
微醺里,斜倚着一块光滑些的石头,他得意地微笑着: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是啊,站在最高处看来,天底下哪有不好人呢?
不过都是匆忙的过客,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不过都是悲剧的主角。“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纠缠其间,这只是你自己站得不够高啊。
无边的苦难里,何不快快活活过完余生呢?
真的快活吗?
为什么你一再嘲笑自己一肚皮都是不合时宜呢?为什么一次次别人提及朝中事务时总微微摇头呢?为什么常常还是忍不住,用你那特有的幽默讽刺远在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一下呢?
你是以为和从前放肆的评论相比,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光越来越犀利了,你的话越来越接近他们不敢道破的真相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吗——
你难道不知道往往局外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越是能使得对弈双方都恼羞成怒吗?
难道你不知道朝里那些走马灯般来去的新旧大人们越来越心黑手辣了吗?你不发觉自己已经越贬越远了吗?你不知道你写的“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会令多少人恨得牙痒痒的吗?
你都已经贬到天涯海角了啊,下一步还能贬到哪里呢?
当然,你一定知道,否则你怎么会连酒都不敢多喝了呢?——众人眼里颓然于酒席歌舞中的你,真的醉了吗?矇眬的,似醉非醉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呢?
现在你坚持的,尽管不再是当年自视为宰辅之器时当仁不让的责任,但做了文人,是不是也决不能没有文人的独立和尊严呢?
你真的甘心只做个优秀的文人吗?险恶环境里,你努力地修水利,兴教化,教蚕桑,是不是你对苦海众生能做到的最大最实在的援助?
你乞求的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午夜梦回,你会为了自己那世人羡慕不已的智慧自豪吗?
为什么你心爱的儿子满月,你会写这么一首诗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难道这仅仅是刺那些王公大人们一下吗?
你知道的,希望儿子普普通通,不要像自己这样太聪明的历史上有阮籍;你不会知道的,八百多年后,另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愿意孩子继承自己的事业,那就是看来风格与你完全不同的鲁迅。
是啊,聪明真不是项幸福的禀赋啊。用个我们时代的比喻:如果世界在普通人眼里是座美轮美奂的豪宅,而你却从华灯精饰里看到了电线凌乱的三合板,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下看到了钢筋水泥,甚至是蛇穴鼠窝,你的痛苦可想而知。
最痛苦的是,当人们为从你手里流出去的一张张纸如痴如醉如喜如狂时,你总会想到:文章不过是用来记明白事的,书法不过是用来写清楚字的。
如此而已。
抚着船舷,他突然记起了父亲为他取的名:“轼”。
轼,不就是车上扶手的横木吗?有了扶手当然更稳当,但没有扶手,难道就会摔下车来吗?
没有轼,难道这车就走不动了吗?
终于,苏轼的脚站在了大陆上。
回过身来,他面对着大海。
“问汝平生功业?”还是那句话。
又是良久良久,他低声接上了后一句:
“黄州、惠州、儋州”。
海水碧蓝,海天一色,细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没有惊涛拍岸,没有千堆雪,海浪缓缓。苏轼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首词中的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现在,海在面前,舟在身边,带着腥味的海风阵阵,长须共大袖一同飘扬。
苏轼由这两句词想起了那个夜晚,立在海边不觉痴了。
那时还在黄州。
当这首《临江仙》与小人关于苏轼已经“挂冠服江边,挐舟长啸而去”的密告一起送到郡守徐君猷卧室时,可怜徐太守吓了个半死:走脱监犯的罪名可不小,何况监犯是天下闻名的苏轼。徐太守连夜率人气急败坏地打着火把赶到苏轼容身的破草房,披头散发,边走边系腰带边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太过相信苏某人,不该为他的文才所倾倒。
草房未到,已远远传来如雷的鼾声。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