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厌倦了官场,辞去吴县县令的袁宏道,一路游览名胜,来到了杭州。饱览西湖秀色后,宏道回到借宿之处,好友陶望龄翰林的寓所。
路上被几个对他慕名已久的江南文士拉去喝了回酒,洗漱之后已是亥时。宏道踮着脚尖轻轻地上了楼——他住的是陶翰林兼作客房的书斋,主人一家在楼下都已入睡。许是仍回味着三月烟雨江南的清丽,或是刚才那些花雕的劲道开始发作了,宏道没有睡意。他一排排打量着壁上那架子书。只点了一盏灯,灯光有些暗,加之酒意越来越浓,宏道觉得有些头晕。他呻吟了一声,随手抽了一本。
书皮积了厚厚一层灰,宏道用力在桌脚上拍了几下,就着灯光一瞧,是本泛黄的诗文集。纸质很差,软塌塌的,边也没裁整齐。封面依稀可见写有“阙编”二字,用来印书的墨也很是低劣,原本就拙恶的字体加上渗洇油污,更是给人肮脏的感觉。宏道皱了皱眉头,但他懒得再去换一本,反正只是消遣嘛。倚在靠椅上,袁宏道漫不经心地翻开了那本书。
没看几行宏道瞿然坐起,双手捧起那本书,睁大了眼一字字仔细看去,不住低声诵读。没一会,他的诵读声越来越响,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汗。
突然,他猛地跳了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仿佛捧着的是一块烧红了的铁块。
他再也抑制不住兴奋,也不去管它到底是什么时辰了,连连跺着脚,一叠声对着楼下大喊:“陶兄陶兄!快来快来!这《阙编》到底是谁写的?今人还是古人?快!快!快来!”
陶家阖宅都被惊醒,陶望龄更是被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迷迷糊糊边系衣边三步并两步跑了上来。当他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大大舒了口气,不经意地说:“哦,他啊。这是我老家山阴的一个秀才,徐渭徐文长的文集。怎么了?”
“你肯定是没看过。你来你来,你看这篇,还有这篇……”宏道迫不及待地把文集塞给陶翰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徐渭,没听说过啊——他还在吗?”
连问好几次,陶望龄才回答——他也是入了迷:“哦,死了——死了大概有四五年了吧。——你哪里找出来的,我怎么就没早看到这本集子呢?”
这一夜,陶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安稳。他们的主人和袁宏道读那部书读到了天亮,又是叫,又是跳,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拍桌子,又是跺楼板。
睡不成的陶家僮仆满肚子怨气,可又不敢出声,只能暗暗在床上骂:“他们疯了,肯定是疯了!”
徐渭疯了。
那天,离袁宏道读到徐渭文集的这夜,还有三十一年。那年,徐渭四十六岁。
应该是个冬日的午后吧。天气很好,山阴(今浙江绍兴)城里的一条小桥边,那块平坦的空地上,围坐着一群闲汉。他们就着自酿的黄酒,剥着花生,优哉游哉地享受着阳光。
突然,一阵破锣似的嚎叫从一条幽深的小巷里远远传来:“我杀人了,哈哈哈!我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她!哈哈哈……”
众人大惊,但仔细分辨了一下,都松了口气,不觉都皱了皱眉头。站起来几个,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看,随即又坐下了。
有人慢悠悠呷了一口酒,缓缓道:“那个姓徐的穷秀才又发疯了。”
“这些辰光好像他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呢,”边上一个老者“噗”地吹去了手里的花生衣,“没日没夜的嚎,嚎完又哭,哭完又嚎,真是该死!”
“好在没下雪,下了雪那才了不得呢,满雪地唱啊跳啊的,活像油锅里的鱼。”
“你可能没见他喝了点酒的样子呢,那才好笑,满大街乱吼乱走,不分黑白,见门就拍,拍得那个猛啊!开了门却吼得走远去了。”
“要说好端端一个秀才,到了这个地步也算罪过啊。”
“听说他画画倒是不错,常有府里的老爷向他讨呢。”
“同他要画,是老爷赏他脸——那小子架子倒是挺大呢。前些天有位大人抬举他,亲自去请他作幅画。那天他倒还清醒,我说你就该好好露一手,也许大人看中了意,提拔一下子不就出头了吗?可据说大人摸到他那间破房子前,原本还看他正坐在门槛后发呆呢,刚想进去,这小子冷不防跳了起来,啪一声关了门,口里还连声叫:‘我不在我不在!’差点夹了大人的手,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第65节:明珠无处卖 ——发疯的大师(2)
众人继续在阳光下喝酒聊天,饶有兴味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嚎叫。
“哈哈哈。我杀人了,我杀了我婆娘!哈哈哈,我把她杀了!”终于,徐渭摇摇摆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散着乱蓬蓬纠结如干菜似的发,披着件油腻腻的破长袄,领口斜裹,大冷的天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趿着只烂了底的破布鞋,两眼呆滞,一路傻笑着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嬉笑的顽童,拍着手蹦蹦跳跳。
“文长,你杀人了吗?”那位老者调侃地说,“杀了人后想不想喝上一口?”
“呵呵,我杀了她!”徐渭傻傻地笑着,两眼盯着碗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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