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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军统报务员的悲剧人_朱振山【完结】(17)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个把头剃得溜光呈亮的社员走上前来,不容分说,照着葛连波深深垂下的瘦脸就抽了几个满弓大嘴巴,那人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清脆的响声立时让葛连波眼冒金星,两道污黑的血迹顺着鼻子和嘴角流下来。那人停下手说:“前几天我看你病得可怜,给你送过止疼药,没想到,你他妈还贼心不死啊!想变天?做梦!”

  一堵厚厚的墙沉沉地朝他压下来,一盆冷冷的水猛然朝他泼下来,他的表现欲望复归破灭,他的生命之火复归熄灭。他只觉脑子里翁翁作响。他怀疑,他还是否活着;他怀疑,这个世界还是否存在着。

  第十三回

  日月穿梭,光阴苒苒。葛连波在这样的境遇里又熬过了十年。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一天,葛连波承受完又一次批斗会的非人折磨后,迈着如铅的两腿走回了自己的小屋。此时,这间小屋的全部苦寂都由他一人承担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儿子葛茂恩已随其养母(葛连波的结发夫人)和异母姐姐去辽宁省复县华铜矿居住了。当时,葛连波是劳改犯人,刑满后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继续改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都可以把他砸扁砸烂,亲人们离他而去,他是理解的。尤其是他的宝贝儿子(学名葛茂恩,乳名留柱)正值风华之年,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不远离自己又怎能行呢?

  走吧,都走吧!只要你们好好活着,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这些日子,他似乎把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想出了头绪,脑海中的那团乱麻可以理出一点头尾了!原来,我这一生是给人家做了祭品了!他想起了村里死人时棺材头处摆放的供品,供品中有红艳艳的苹果梨桃,有香喷喷的蛋糕点心。然而,无论这供品多么精美诱人,它都无法在活人的口里派上用场,它将随着那一缕亡灵被深埋地下,可惜了农人们的辛勤劳作呀!可惜了雨露阳光的呵护滋养啊!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为人作祭了!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做了党争与战争的祭品!是国民党把我从求学的路上拉进了战场,共产党又把我从天真的报国梦中拉进囚牢,命运,为什么这样嘲弄我?

  然而,他致死都不会明白铸成他悲剧命运的文化渊源,因为,他早已被这种文化所化了。大凡融入一种文化之人都难以从这种文化中跋出脚来。中国传统知识份子由士而仕的单一选择不仅酿成了许多悲剧人生,也酿成了许多悲剧人格。葛连波在自觉自身无望之后,又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他希望儿子再走一遍由士而仕的千古正途,如果儿子走得顺遂,自己不同样可以扬眉吐气吗?儿子在与他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一次劳动回来或挨批斗回来,茂恩总是拉着爸爸的手问这问那:“爸爸,今天有人打你吗?”

  “没,没有。”

  “我不信,你要疼,你就哭吧!我给你擦眼泪。”说着,葛茂恩就用毛巾擦试着爸爸的眼角。葛连波边制止边说:“孩子,我没事,你要记住,你要活出个人样来呀!”

  葛茂恩连连点头,父亲的话他已铭刻在心中。

  葛茂恩确属出类拔萃之才。读小学时就品学兼优,且琴棋书面样样精通,当时在村里曾有神童的赞誉。那样恶劣的家庭出身,那样严酷的政治形势都不能影响他被破格吸收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儿子随养母迁居铜矿之后,时常给父亲来信,儿子的每次来信,葛连波都珍藏着,象是珍藏着他赖以生存的救命绳索。这天晚上,他又拿起儿子新近的一封来信读起来。其实,这封信他已读过几遍了,每一遍都能听到一个幼小心灵因不满家庭出身而发出的急切呐喊;每一遍都能看到一张瘦弱脸庞因受他拖累而出现的痛苦模样。他又找出那张信笺,让儿子的声音再度敲击自己的心灵,他认为这种敲击虽是痛苦,也是一种精神享受。

  “爸爸:

  “很久没给您去信了,您也没有给我回信,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进行着紧张的阶级斗争和复课闹革命……

  “爸爸,您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您要在抗旱中好好改造自己。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把那反革命的帽子摘掉啊!您的问题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您要加倍努力,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葛连波慢慢摘下老花镜,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他自然自语的说:“孩子,我已经努力了!你还让我怎样努力呀?难道说,我还能夜以继日吗?孩子,我能理解你,我不怪罪你,我只怪我自己……”

  突然,他拔亮了油灯,找出纸笔来。他放好了炕桌,伏案疾书起来……

  鸡鸣三遍的时候,油尽灯残。葛连波像个松软的泥人一样跌卧炕上,像是熟睡,实则是昏睡。

  桌上,一份七仟多字的建议稿已经写好。标题是:对中梨树沟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的建议书,落款是: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

  这份建议书是葛连波先生连同他的自传体回忆材料一同交给我的。他说,这或许能在为写他的纪实文学时派上用场。我认真阅读了他的这份建议书,建议书写在发黄了的蓝格信纸上。我曾一度对着这份建议书陷入深深地思索。村人们却大都不以为然。很显然,这仍是他书生情怀的再度流露,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咏叹大都指向书生意气。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其中就蕴藏着悲剧意识。你纵然嫌弃我,我也不敢忘怀我的家国,俗话中有“心到佛知”的说法,这其中有着浓浓的宗教意识,而“位卑未敢忘忧国”中的虞诚不也显而易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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