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他们不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
这让索尔笑出声来,因为就在上个夏天,有两名精神病人从赫德利外围出逃,来到被遗忘的海岸,一直待了近三个星期才被警察抓到。
“如果把疯子都抓走,就一个人也不剩了。”
“除了我。”查理说,“除了我,也许还有你。”
“除了鸟、鹿和水獭。”
“除了山丘和湖泊。”
“除了蛇梯棋。”
“什么?”
然而此刻他们已在被子底下激起对方的兴致,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葛洛莉亚说服他改变主意,去看医生。第二天,亨利和苏珊又去了灯塔顶端,而他待在楼下。中午过后,她就出现了,跟在他的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假如她不出现,反而会感觉不妥。
“你跟以前不一样。”葛洛莉亚说。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这一回,她斜倚着工棚,看他修整一块草坪。志愿工布拉德答应来帮忙,但尚未露面。头顶的太阳仿佛一团黄色黏液。他能感觉到海浪翻滚震颤,但波涛声很沉闷。今天醒来时,他的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一定是因为睡觉时被压到了。也许他做这份工的确年纪太大。也许灯塔管理员五十岁必须退休是有道理的。
“我比昨天又老了一点,也变得更聪明一点。”他答道,“你不是该去学校吗?这样你也会更聪明。”
“教师劳动日。”
“这里是灯塔管理员劳动日。”说着,他闷哼一声,用铁锹挖开泥土。他的皮肤感觉软塌塌的,似乎没有定形,左眼下方则不停地抽搐。
“告诉我你这活儿怎么干,我来帮你。”
于是他停下来,倚在铁锹上,仔细地打量着她。假如她继续长个儿,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出色的橄榄球后卫。
“你想当灯塔管理员?”
“不,我想用铁锹。”
“铁锹比你还大。”
“从工棚里再拿一把。”
没错。万能的工棚,里面应有尽有……只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瞥了一眼灯塔顶端,“轻骑兵”们无疑又在对他的信号灯干一些难以想象的事。
“好吧。”他说,然后给她拿了把小铁锹,但更像是大号的刨铲。
他试图指导她如何用铁锹,但她不愿接受,笨拙地将泥土掀得到处都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他曾有一次被铁锹柄敲到脑袋,那是一名过度热情的助手,而他又站得太近。
“你为什么变了?”她问道,跟往常一样直截了当。
“我告诉过你,我没变。”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可是你真的变了。”她对他的语调不以为意。
“因为那根刺。”最后,他只能把问题简化。
“被刺到是很痛,但那只会让你流血。”
“这次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干活,“这次不一样。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但眼角总是看到幻象。”
“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会去的。”
“我母亲是医生。”
“对。”她母亲是,或者说曾经是儿科医师。这并不完全等同于普通的医生。她没有许可证,但的确给被遗忘的海岸的居民提供问诊。
“假如我有变化,就会给她看一看。”变化。但什么样的变化?
“你和她住一起。”
“所以?”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审问我吗?”
“你以为我不懂‘审问’的意思,但我知道。”说着,她走开了。
等到亨利和苏珊完成一天的工作并离开之后,索尔爬上塔顶,眺望着色彩对比鲜明的海洋和沙滩,眺望着下午的太阳。此刻,太阳闪烁着青铜光泽,颜色深暗。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暴风雨和人为灾难中透出阵阵闪光,时而缓和,时而紧迫。那一片瀑布般泻下的光甚至干扰到自身,颤抖抽搐,拉拢周围的黑暗,又将其抛出。
好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看见亨利,正是站在这间灯房里。亨利沿着沙滩走向灯塔,步履艰难,摇摇摆摆,竭力保持平稳。亨利眯起眼睛望向光亮,风几乎要将他的衬衫刮走——衬衫在他身上显得太大,时而向右后方鼓起,时而又鼓向左后方,如同一张船帆,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衣服挡住了落在后面的苏珊,索尔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她。沙鸥也不像往常那样紧张地扑腾着翅膀从亨利面前飞走,而是选择继续在沙地里啄食,直到最后一刻才飞起,避开这头蹒跚的怪兽。当时,亨利看上去就像是个前来祈愿膜拜的朝圣者。
他们留下了设备——那些带有奇怪表盘的金属盒。这几乎就像是威胁,就像宣示事实占有权:我们会回来。即使凑近观察,他都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哪些属于科学,哪些属于神秘学。源生物质微粒,幽灵能量,镜屋。无需进一步探究,镜头组的功能就已经像是奇迹。
索尔踱来踱去查看“轻骑兵”的设备,他很清楚,那些东西他多半都看不懂是什么。他的膝盖似乎不太对劲,发出太多吱吱咯咯的响声。他心想,生而为人,或许会被各种疾病击倒,不妨稍微检查治疗一下。尤其是查理比他还年轻七岁。然而这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他的一阵阵恐惧:或许他真的出了问题,在表皮底下,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通过他的眼睛向外张望。有时候,当他在清醒与睡眠之间来回切换,有个念头悄悄渗入两者的空隙: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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