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孪生妹妹不是哑巴。三天以来,爱丽丝一直在呻吟,叫喊和诅咒。她的呼吸中带着发甜还有点奶味儿的恶臭,很快就在棚子里弥漫开来,接着又充满了房间,因为父亲病得更厉害了。母亲用火烧了不少香草,仍然没办法压过那股味道。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时,扎克和我在外面轮流陪着爱丽丝。虽然没有口头约定,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起,而不是轮值。
有天早上,爱丽丝的咒骂声平息下来,变成了咳嗽,这时扎克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她直视着扎克的眼睛。“都是发烧的缘故。我发烧了,你父亲现在也是。”
他皱了下眉。“在那之前呢?之前你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忍不住笑了,接着咳嗽了两下,然后又笑出声来。她示意我们凑近些,把盖在身上满是汗渍的床单拉到一边。她的睡衣刚到膝盖以下,我们看着她的腿,厌恶的情绪和好奇心不断交战。一开始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她的双腿虽瘦,但很强壮。她的脚也跟常人的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欧米茄人的指甲肉上长满了鳞屑,但爱丽丝的脚指甲不但完好,还仔细地修剪过,非常干净。
扎克不耐烦了。“什么?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学校里他们没教你数数吗?”
扎克绝不会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了:“我们没去学校。我们去不了,因为还没被分开。”
他马上打断了我:“虽然如此,我们也会数数。我们在家学习,算数、写字什么的。”他的目光和我的一样迅速回到爱丽丝的脚上。左脚有五个脚指头,右脚有七个。“这就是我的毛病,小乖乖。”爱丽丝说道,“我的脚指头多了两个。”她看了看扎克泄气的脸色,不再嬉笑了。“我想还有点别的问题,”她说,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还没见过我走路,只看到我蹒跚地上下牛车。其实我一直是跛的,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一截,也没什么力量。你知道我没办法生孩子,死路一条,阿尔法人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不过主要的问题还是脚指头,它们没能凑成十个。”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然后直视着扎克,扬起一条眉毛。“亲爱的,如果我们都长得跟阿尔法人完全不同,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给我们头上来个烙印呢?”扎克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欧米茄人都这么没用,你觉得议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传说中的自由岛呢?”
扎克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唾沫都喷到我手臂上了。“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岛。每个人都清楚,那只是个传说,是谎言。”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害怕呢?”
这次我插进来回答:“在去黑文镇的路上,上次我们看到一座烧焦的房子。父亲说它之前属于一对欧米茄夫妇,他们传播关于自由岛的谣言,结果……”
“父亲说,议会的士兵在半夜里把他们抓走了。”扎克接着说,又向门后望了一眼。
“人们说,在温德姆有个广场,”我继续道,“他们专门在那里用鞭子抽打那些被听到谈论自由岛的欧米茄人。他们当众行刑,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看见。”
爱丽丝耸耸肩。“如果它只是个传说,是个谎言的话,貌似议会还真是惹了不少麻烦。”
“确实是……我是说,是个谎言,”扎克嘘道,“你必须闭嘴。你肯定是疯了,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绝不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有欧米茄人存在。他们不可能管理好它。而且,议会会找到它的。”
“他们还没找到。”
“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扎克说,“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或许这就够了。”她又咧嘴笑了。几分钟后她烧得再次失去知觉,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扎克站起来。“我去看看父亲。”
我点点头,把凉毛巾再次按在姑妈的额头。“父亲也没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一样人事不省。”我说道。扎克还是离开了,棚子的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毛巾盖住了爱丽丝前额正中的烙印,我觉得逐渐能从她脸上认出一些父亲的容貌特征。我想着父亲的样子,他正躺在三十尺外的房间里。每次我用毛巾擦拭她的额头,闻到她令人作呕的呼吸味道而满脸痛苦时,都想象我是在抚慰父亲。有那么一分钟,我伸过手去,把我的小手放在她手掌中,这种亲密的姿势已经多年未从父亲那里见到了。但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感受这种亲密,而她又带着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父亲的疾病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否大错特错。
*
爱丽丝睡着了,从嗓子后面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我走出棚子时,扎克正盘腿坐在地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
我跟他坐在一起。他正用一根干草剔着牙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着他倒下的,你知道。”
我早应该意识到,扎克一有机会,仍跟在父亲后面到处跑。
“我正在牧场的树上找鸟蛋,”他继续说,“我都看到了。前一刻他还站着,接着他就那样突然倒下了。”扎克吐出一块干草碎屑,“他摇晃了一下,就像喝多了那样,还用铁叉撑在地上试图站稳。然后他就脸朝下摔倒在地,麦子太高,我一下就看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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