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凝视着远处的屋顶。这些屋顶之下,隐藏着多少自由自在而又为人珍视的生活?还有一座座红色和金色屋顶之间的绿叶,户外种植的植物。绿色,穆哈迪和他的水带给人们的礼物。放眼望去,到处是果园和灌木,足以和传说中地球沙漠地区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哈迪像疯子一样用水。”弗瑞曼人说。
保罗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坠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时更加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城市。建筑物一股暴戾之气:这是这个可怕的帝国带来的。一座又一座,耸立在北方的太阳之下,巨大无匹,明亮耀眼。巨兽!每一幢奢靡的建筑都述说着一段疯狂的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帘:平顶山一样的露台,城镇一样宽大的广场、公园、房屋,一块块人工培植的模拟野趣。
不知为什么,最华丽的艺术却能和最恶劣的品味并存,猛然间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门,来自最古老的巴格达……一座圆形屋顶,诞生于传说中的大马士革……一段拱门,来自低重力的阿塔尔星……它们和谐配合,天衣无缝,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绚烂辉煌。
一颗月亮!一颗月亮!一颗月亮!
挫败之感纠缠着他。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人类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这是群众的意识,这种集体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挤压着他,像汹涌澎湃的怒潮一般冲刷着他。他感受到了涌动起伏的人类活动的潮流:像旋涡,像激流,像基因的传递。没有堤坝可以阻挡,任何手段都无法抑制这股汹涌的大潮,任何诅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滥。
在这股洪流中,穆哈迪的圣战只如过眼烟云。那个以摆弄人类基因为业的比·吉斯特姐妹会也和他一样,陷入这股洪流,无法脱身。应该把月亮坠落的幻象放到另一个背景上加以评佑,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里,看似永恒的群星也会渐渐黯淡,摇曳,熄灭……
在这样一个宇宙中,一颗月亮的消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宫最深处响起十弦雷贝琴的叮当声,弹唱起一首圣战歌谣,悲伤地咏唱着一位留在阿拉吉斯故乡的女人。
歌声在城市的喧嚣中时断时续:
她臀部滚圆,像和风吹过的沙丘,
她眼睛闪亮,像夏日温暖的火焰。
两条发辫从背后垂落——
缀满水环的发辫!
我的双手还记得她皮肤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郁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忆而颤抖……
心被炽烈的爱所焚烧!
他厌恶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还是唱给阿丽亚看过的那具沙丘上的尸体去吧。
露台栅栏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一下。保罗猛地一转身。
死灵走了出来,走进阳光下,两只金属眼闪闪发光。
“来的是邓肯·艾德荷,还是那个叫海特的人?”保罗说。
死灵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陛下愿意我是哪一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审慎。
“只管玩你那套真逊尼教的把戏吧。”保罗恨恨地说。总是暗藏玄机!可无论一个真逊尼哲学家说什么做什么,能让他们眼前的现实有丝毫改变吗?
“陛下有些心烦。”
保罗转过身,凝视着远处屏蔽墙山的悬崖。那些被风沙蚀成的拱顶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开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么!他看出远处山丘上有道裂缝,沙子就从裂口处溢出。他想:那儿!就在那儿,我们和萨督卡军团战斗过的地方!
“陛下为什么心烦?”死灵问。
“一个幻象。”保罗低声说。
“啊哈,当特雷亚拉克斯人刚刚唤醒我的时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烦闷,孤独……却又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那时还意识不到。我的幻象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特雷亚拉克斯人告诉我说,这是肉体的一种疾患,人和死灵都有此难。一种病,仅此而已。”
保罗转过身,打量着死灵的眼睛。这双凹陷的,硬如钢铁的圆球没有任何表情。这双眼睛看见了什么幻象?
“邓肯……邓肯……”保罗悄声低语。
“别人叫我海特。”
“我看见一颗月亮坠落了。”保罗说,“它消失了,毁灭了。我听到了咝咝声,连大地都震动了。”
“您这一次服用的香料实在太多了。”死灵说。
“寻找真逊尼教的哲人,找到的却只是一个门塔特!”保罗说,“很好!那就用你的逻辑来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门塔特。分析它,精简到只有几句话,刻在墓碑上那种。 ”
“说什么墓碑。”死灵说,“您始终在逃避死亡。您从来一心只顾着预测下一个瞬间,拒绝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占卜!对一个皇帝来说,真是绝妙的支柱!”
保罗愣愣地瞪着死灵下巴上那颗从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来中生活,”死灵说,“但您是否给这个未来带来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它变成现实?”
“如果沿着我看到的未来之路走下去,我会活下来的。”保罗喃喃地说,“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活在那样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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