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说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们一块儿念过书。”
米吉卡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弄得伤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故意喘着粗气。
“你嫁给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还是在家里当姑娘好。他有什么叫你爱的地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而且还有点儿傻里傻气……你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
娜塔莉亚生气了,咽着眼泪,把可怜的脸伏在围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爱着别人……”米吉卡毫不怜悯地挖苦说。“你哭什么呀?你太胡涂啦,娜塔什卡。退掉这门亲事吧!我立刻就备马,去通知他们,就说,请不必再来啦……”
格里沙卡爷爷救了娜塔莉亚:他走进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试探着地板的坚固程度,一面捋着像乱麻似的黄胡子;用拐杖戳着米吉卡,问道:“坏小子,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啦.你说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吉卡辩解说。
“来看看?是吗?坏小子,我命令你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挥舞着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两条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曾经给古尔科将军当过传令兵,后来因失宠,又被派回团里去。因为在普列夫那和罗希奇的两次战役中立过功,得了两枚乔治十字勋章和一个乔治奖章。他和老普罗珂菲·麦列霍夫同过事,现在儿子家颐养天年,由于他直到晚年头脑还很清楚,还由于他一贯正直不阿,并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里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风烛残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夏天,他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总是坐在墙根的土台上,低着头用拐杖在地卜划着,沉人形象模糊和思路断续、恍惚的回忆中,但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犹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缝的哥萨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紧闭着的黑眼皮上.投下一圈暗影;被阴影一遮,两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大白胡子透出灰色的光泽一像山沟里的黑土一样黑的血液,顺着交叉在拐杖顶上的手指头,顺着手腕,顺着凸出的青筋缓慢地流着一血在一年比一年凉。格里沙卡爷爷向娜塔莉亚——他最喜爱的孙女——诉怨说:“毛线袜子都不能使我的脚暖和啦。好孙女,你给我用钩针钧一双厚袜子吧。”
“你怎么啦,爷爷,要知道现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亚瞅着坐在墙根下土台上的祖父,瞅着他那尽是皱纹的黄色大耳朵,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办法呀,我的好孙女,虽然正当盛夏,可是我的血就像地底下的土一样,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看着祖父手上网络般的青筋,想起: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人们在院子里淘水井,——她从桶里拿了一块潮湿的粘土捏大泥娃娃和犄角总爱碎折的牛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触着那从五沙绳深的地下掘出来的、冰凉的陈泥的滋味。再看祖父那棕色的、长满粘土色老斑的手时,就有点儿害怕了。
她觉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红艳艳、活生生的鲜血,而是青紫色的泥浆。
“你怕死吗,爷爷?”她问道。
格里沙卡爷爷扭了扭布满皱纹、青筋嶙嶙的细脖颈,好像是要把脖子从旧制服的硬领子里挣出来似的,白中透绿的胡子颤动着,说道:“我正在盼着死神的来临,就像盼望贵客一样、到了该死的时候啦……已经活了一辈子,给几代沙皇当过差,我这一辈子也喝了不少伏特加啦。”他张着满口白牙的嘴微笑着说,眼上的皱纹在不停地哆。
娜塔莉亚摸了摸祖父的手,走开去了;他仍旧是弯着腰,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用把手已经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划着;身上穿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制服,紧箍着脖颈的硬领上鲜红的领章却依然在快活地生气勃勃、神气活现地笑着。
他听到给娜塔莉亚说媒的消息,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心里却既难过,又怨恨:因为总是娜塔莉亚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给他,娜塔莉亚为他洗衬衣,做针线活儿,织袜子.补裤子和上衣.——所以,格里沙卡爷爷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有两天总是用冷冰冰的、严厉的目光看她_“麦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气的哥萨克。已故的普罗珂菲是个英勇的哥萨克。可是他的孙子们怎样呢?啊?”
“孙子也不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支吾其辞地回答说。
“葛利什卡是个不懂礼貌的坏小子。前天我从教堂出来,他碰见了我,连好都不问。如今对老人可大不恭敬啦……”
“他是一个温柔的小伙于,”卢吉妮奇娜替未来的女婿辩护道。
“是吗?你说是个温柔的小伙子吗?那好吧,但愿如此。只要娜塔莉亚称心就行啦……”
格里沙卡爷爷几乎没有参与说亲的事,只是偶尔从内室里走出来,在桌边小坐,艰难地把一杯伏特加喝进细嗓子眼去,觉得身上暖和一点儿,有些醉意之后,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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