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放慢脚步,似乎怕惊扰什么人。在这几十平方公尺的山坡上,我见到了至少7组铭文。这错落有致的铭文,使山坡组成一处名副其实的“碑林”,不过碑体的制式不得不作了改变,由直立的石碑变作平躺在大地上的铭文。除了“敦煌天杰”,其他的铭文都不那样清晰了。但我看除了“敦煌天杰”是工整得有些拘谨的汉字(美术字),其他全应该是蒙古文字。在“敦煌天杰”的正前方,是另外一组黑石镶嵌的字迹。我2003年10月为“敦煌天杰”拍摄的相片中,它已经残缺不全了。
娜仁娜走到跟前,说:“杨老师。我看这几个字像是蒙文的‘巴特尔’——英雄。”我仔细辨认着那一簇黑色砾石,在大地衬托下,黑石似乎在闪闪发光。我不认识蒙古文,但我感到娜仁娜说得对。因为我判断,“敦煌天杰”,无疑是对上面这一组残缺文字的释义。更准确的说法是:“敦煌天杰”,就是看到那个残缺字迹(当初必然并不残缺)之后才萌生的赞词。
在整个“碑林”,我认为出现最早的一组,是一个鄂博(敖包)。这个鄂博只堆放了不多的几块石头,但它无疑是个鄂博。在它的上方,是“6·20”几个数字,下方也有几个数字,应该是“1992”。第一个“9”笔画已经不完全。
我们即将离开碉堡山时,一个同行者自语道:“只有‘敦煌天杰’是清楚完整的,其他全有残缺。为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吗?”我没说话,但对此我的回答则是明明白白的:那证明,其他的字迹出现要比“敦煌天杰”早。也就是说,这些“碑铭”,是历次、而不是同一时间制作出的。
“英雄”-“敦煌天杰”-鄂博-碑林。我见到的、或说发现的,不但未能发蒙解惑,反而使我有一种又回到起点的挫折感。
大风如鞭,对赤裸的山野不分青红皂白地实施着刑罚,酷寒肢解了残破山体,那些从来就没有真正发生作用的堑壕,如同为丘陵戴上沉重的桎梏。黑喇嘛和他的要塞,从1924年那个沉阴的午后起,就在这里示众。经历了81年无情的鞭笞与严酷拷问,这场旷日持久的缺席审判,仍然未能作出一个公正的判决。而我的工作,则是为“判决”提供一份全新的证词。我已经决定,不管多么艰难甚至多么难堪,我的“证词”要尊重历史本身。
我们的越野车从碉堡山出发,穿越黑戈壁,前往出发点——酒泉。黄马鬃山、黑马鬃山,从我们身旁掠过。
自从离开碉堡山,就下开了雪。
这场春雪从3月12日我们离开碉堡山,一直下到16日我离开酒泉。2000年12月3日,我们就是在大雪降临后离开的乌鲁木齐郊区的安南工,2001年1月4日,我们离开时小河正静静地伫立在罗布荒原罕见的大雪中……
一路上,我们路经了音凹峡、桥湾、玉门镇,在音凹峡边检站,又与“酒泉-公婆泉”的班车相逢,又见到了那个开着自家的重型卡车在黑戈壁跑运输的细瘦姑娘。
雪,时大时小,但从未中断。在冥想中,风力发电的细高的电杆与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叶片,化成挥舞利剑与亘古长风拼搏的“唐吉珂德”。那么,我是桑乔呢?还是那匹驴子?
越野车即将进入酒泉市。我望着在风雪中匆匆的行人与车辆,轻吟起如下诗句:
这是美好的日子,也是苦难的日子。
这是才华横溢的年代,也是愚昧无知的年代。
这是信仰坚贞的时期,也是怀疑一切的时期。
这是灿烂辉煌的季节,也是暗淡无光的季节。
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
我们拥有一切选择的机会,我们其实一无所有。
我们走在通向天堂的路上,我们正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卷写了如上一段话,表述出他对世界急剧变革的直观感受。1969年初,第一次听到黑喇嘛这个名字时,我的行囊里就藏着一部《双城记》。当我对20世纪前期在黑戈壁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作持续不懈的追索时,它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仿佛回到1969年遥远的岁月。关于“黑戈壁”与“黑喇嘛”的一切,就在西部的风雪中与一个北京“知青”的生活轨迹重合……
第一部分
《黑戈壁》一(1)
提起1969年巴里坤、伊吾草原的初冬,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砭骨的苦寒。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我与黑喇嘛初次“相识”。
1968年3月,来自北京的108个知识青年抵达了新疆哈密的军马场。那时的北京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老三届知青”作为亲历者终生都不会忘记,而未曾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六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你说得再形象,他也理解不了,所以可以略过不提。母校人大附中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活动时,一个在我们之前去了东北建设兵团的同班同学对我说:“听说,咱们学校去军马场的,你马骑得最好。”
我听了一愣,说:“我已经忘了怎么骑马了。”
我最怕这类“最”。什么叫“最好”?哦,首先,什么叫“好”?不过,我确实是所有到军马场的知青当中第一个上了马群,最早成为“草原新牧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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