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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姨父_张一弓【完】(14)

  可我当时不晓得那是火车站,不晓得那是铁轨,我没有在意。

  这一次,你为啥这么在意?

  不为啥,我只是有点好奇。

  那么,你为啥只是对铁轨这么好奇,为啥不摸别的东西?

  我不晓得……我不明白……总而言之……

  姨父已经领略到了“车轮战”的威力,它周而复始地揪住一个问题团团打转,转得人头昏眼花,任何不是问题的问题都会变得十分棘手。经过三天三夜的“车轮大战”,他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在深更半夜、又是通过封锁线的紧急时刻,却返回身去,弯下腰来,用他仅存的一只手向冰凉的铁轨上触摸一下的合理性了。他已经被逼得无话可说、无路可走,就忽地站起来,挥舞着半截空袖子大声喊叫,老子没吃过国民党一粒米,没喝过鬼子一滴水,没在旧社会做过一天事,老子自从参加了革命就一天也没有离开过部队,老子就是想摸摸同蒲路上的铁轨是个啥样子。你们想把老子怎么办,随你们怎么办就是了!

  朱汉雄为什么摸铁轨的问题暂时“挂” 了起来,窑洞里的斗争继续进行。主持“抢救”的人又逼着一个从河南来的党员承认河南地下党是“红旗党”,他本人是“红旗特务”。他历尽艰辛从白色恐怖中跑到延安找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对前途绝望了,想上吊自杀,裤腰带和背包带都被收走了,挂蚊帐的钉子也被拔去了,没有可以上吊的东西,他就把墨水瓶砸碎,大口大口地把碎玻璃吞了下去。幸被发现得救。

  姨父的愤怒再次爆发了。他冲着班主任大喊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没学过吞玻璃,老子要走人。你给我一张条子,我眼下就拿上条子走人!

  你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我死到哪里你也管不着!我只要你写一张条子,说清楚我是不是蒋介石派来的,我是不是投机革命,我眼下就走人。我就是一头撞上胡宗南,死到他手里,也不用你管!

  跟姨父一起接受“抢救”的有音乐家、木刻家、话剧演员、报纸主编,还有一个穿着一件破西装刚刚来到延安的艺术家。一群面色苍白的“小资产”蜷缩在土窑洞里还要鼓鼓捣捣地进行艺术创作,唱起了他们改编的《抗大校歌》,原词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他们却唱成了“中华民族倒霉的子孙”。十年以后的1955年,乘飞机去印度采访“万隆会议”、在国民党特务制造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中因公殉职的新华社记者沈建图也是“倒霉子孙”中的一员。他是从马来西亚回国的进步青年,中文还没有学好,首长报告可以听懂,却只能用英文记录,谁也看不懂他记的是什么。仅此一点,就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革命警惕了。冬天,延安天寒地冻,他还穿着木板拖鞋,坚持要冲凉水澡。革命的同志们啊,难道说这样稀奇古怪的行为还不触目惊心吗?还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我为姨父和一切被“抢救”的“小资产”感到庆幸,因为“毛主席这时已经觉察到了‘抢救’运动中的问题”——这是从《杨尚昆回忆录》中看到的,毛主席说:“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对窑洞的看管也日渐松动了。姨父当时并不知道,党中央已经下文件通知全党:“延安对失足分子的‘抢救’运动已告一段落。”运动被搁置下来,被“抢救”的“失足分子”还都“挂”在那里。

  窑洞前边没有把门的了,“抢救”对象可以离开窑洞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跳到延河里洗澡,心里的窝囊和气恼却怎么也洗不干净。伙食大有改善,不是炖猪肉,就是炖羊肉,大馒头随便吃。姨父历来表现良好的胃口却跟他闹起了别扭,总也吃不出“列宁饼干”的味道。鲁艺的演出队、秧歌队前来演出,叮叮哐、叮叮哐,演的是《夫妻识字》、《兄妹开荒》。姨父心中的荒草却在疯长着,不行,他对“抢救”人员说,我得要个说法,要个两指宽的纸条,必须给我写上:现已查明,朱汉雄同志摸一摸同蒲路的铁轨或是不摸一摸同蒲路的铁轨,均与蒋介石、与鬼子冇得一点关系,仅此而已。

  4.摸了摸铁轨的后果(2)

  姨父没有得到这张纸条,行政学院已经开始了正规课程:乡村政权建设、经济和文教政策,怎么搞互助组、合作社。周恩来、刘少奇、周扬都来作过报告。一张张条子递到了台子上,要求给“抢救”运动一个说法,给“抢救”对象一个结论。首长们都带着一大摞条子回去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朱汉雄同志的条子。

  一天早上,忽然让大家紧急集合,到陕甘宁边区政府礼堂听报告。大家散漫地走在路上,忽听马蹄声响,姨父看见一群白马、红马从延河滩上奔驰而来。大家进了礼堂,才知道是毛主席要来作报告。姨父说,那个礼堂很简陋,只有很薄的墙,有不大的窗子,若干根细细的柱子撑起薄薄的屋顶,前边是舞台,屋梁都看得见,梁上有好多家雀粪。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就发生在这个简陋的礼堂里。毛主席一上台讲话,全场寂然无声,只能听见家雀在屋檐上啾啾地叫。毛主席大声说,同志们,对不起,“抢救”运动搞错了,同志们受委屈了,我向大家赔礼道歉!说着,就脱下帽子,向大家鞠躬。姨父一提起这件往事就激动起来,他说,毛主席话一讲完,会场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跳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全场没有不哭的,没有不唱的,“东方红,太阳升”。不知道唱了多少遍,谁也制止不下来。他看见一个长期住过敌人监狱、来延安又受到“抢救”的老人,泪珠挂在花白胡子上,沙着嗓子痛哭失声。毛主席神情肃穆地站在台子上,多次举起双手做手势,礼堂里才安静下来。大家一肚子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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