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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何堪哀_王彬彬【完结】(25)

  毛泽东对丁玲命运和人格的影响(6)

  我想,不要说毛泽东仅仅只是把丁玲“赶出去”了,即便毛泽东对丁玲施以更严厉的打击,丁玲也不会对毛泽东心生怨恨。在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期间中国作协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丁玲发言时说道:“一个人认识自己是最难的,毛主席最了不起了,但认识自己也那么难,他对我怎样,不管,但我对他是一往情深的。现在看到很多人还在指桑骂槐骂他,我心里是很难受的。”(见王增如《丁玲与“诬告信”事件》,原载《世纪》200年第4期,收入《左右说丁玲》)这里应该并没有虚假和娇情的成份,在这样的时候丁玲也没有必要在对毛泽东的态度上如此虚假和娇情。实际上,晚年丁玲一次又一次深情地回忆着也回味着延安时期与毛泽东的亲密接触,并对那段岁月表现出无限的怀念和眷恋:“我记得党中央初到延安时,我去看毛主席,------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填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丁玲自传》第217——218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时期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最能平等待人的领导人,他总能吸引你在他的面前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把自己的心里话坦率地倾吐出来。------一九三七年春天,有一次他到我的住处,遇见一群从国统区来延安抗大学习的青年。他对我笑道:‘丁玲,我看这些知识分子很喜欢同你接近,你这里有点像文化人的俱乐部,’我懂得他是在批评我,说我不能坚持深入工农兵。”(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延安枣园里的黄昏,一钩新月,夏夜的风送来枣花的余香,那样的散步,那样雍容大方,那样温和典雅的仪态,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越是高尚的人,越能虚怀若谷;越是浅薄的人便越发装腔作势。我觉得那时毛主席的平等待人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实在值得我一生学习并且勉励自己身体力行,坚持到底。”(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

  明白了丁玲对毛泽东的情感,明白了丁玲是读着《毛泽东选集》度过被“赶出去”的岁月的,就明白了为何丁玲晚年仍然很“左”以及为何没有反思和忏悔了。“文革”后的政治反思和历史反思,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与毛泽东发生关联。无论是对延安时期“抢救运动”的反思,还是对1949年后历史的反思,都关乎对毛泽东的再评价,都意味着对毛泽东历史过错的确认。而既然丁玲始终对毛泽东“一往情深”,既然丁玲晚年听到有人批评毛泽东“心里是很难受的”,那丁玲在精神上就不可能进入这样的反思境界。实际上,在被“赶出去”的几十年间,丁玲并未在政治与历史的意义上思考自己的苦难遭遇,并未觉得此前几十年的政治和历史有什么值得反思之处。丁玲晚年曾说过这样的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教育了一代知识分子,培养了一代作家的成长,而且影响到海外、未来。每回忆及此,我的心都为之振动。特别是,在我身处逆境的二十多年里,《讲话》给了我最大的力量和信心。我能够活过来,活到今天,我还能用一支破笔为人民写作,是同这一段时间受到的教育分不开的。”(《丁玲自传》第236页)是毛泽东亲手将她推入苦难的深渊,而在这深渊里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却又是靠“毛泽东思想”的支撑,——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在丁玲那里却是真实的。在晚年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写的《重印前言》中,丁玲更有这样的回忆:“那年冬天,我腰痛很厉害。原来一天能走六、七十里,这时去区党委二里来地走来都有困难。夜晚没有热水袋敷在腰间就不能入睡。白天我把火炉砌得高一些,能把腰贴在炉壁上烫着。我从来没有以此为苦。因为那时我总是想着毛主席,想着这本书是为他写的,我不愿辜负他对我的希望和鼓励。那时我总是想着有一天我要把这本书呈献给毛主席看的。当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不愿把这种思想、感情和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现在是不会有人认为我说这些是想表现自己,抬高自己的时候了,我倒觉得要说出那时我的这种真实的感情。我那时每每腰痛得支持不住,而还伏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像火线上的战士,喊着他的名字冲锋前进那样,就是为着报答他老人家,为着书中所写的那些人而坚持下去的。”这样的一种对毛泽东的情感覆盖在丁玲心头,使反思和忏悔根本不可能萌芽。没有反思和忏悔的丁玲,在被放逐的几十年里,在想些什么呢?首先想的是要努力活下去。《牛棚小品》里,丁玲写到了为了活下去而怎样逆来顺受、唾面自干,怎样“把心磨练出厚厚的茧子”。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无产阶级文艺战士”的金刚不坏之身回到北京,回到文坛。明白了丁玲的这种心态,就不难明白丁玲为何是以《杜晚香》这样“歌颂工农兵的作品”作为复出的“亮相”了。由《杜晚香》,人们不难想到当年的《田保霖》。这是同一类型的作品。《田保霖》是当年“整风运动”后“深入工农兵”的产物,它受到毛泽东的热烈赞赏并以酒饭慰劳。这次,丁玲“深入群众”达二十几年之久,她理应首先歌颂在这期间发现的田保霖式的英雄模范人物,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毛泽东的在天之灵,才能向世人显示丁玲仍然是当年写《田保霖》时的丁玲。丁玲写《杜晚香》可以说是以创作实践来捍卫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同样的作品还有《“牛棚”小品》。对当时的“伤痕文学”,丁玲是心有不满的,而之所以不满,无非就是认为这些作品“偏离”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明的“文艺方向”。丁玲丈夫陈明曾这样自豪地回忆丁玲写《“牛棚”小品》的动机:“丁玲为什么要写《“牛棚”小品》呢?她曾多次向友人说,她不打算写‘伤痕’作品。------丁玲当时看过一些这样的作品,也颇受感动。但她认为,有的作品,格调究竟过于低沉,哭哭啼啼,凄凄切切,可以博得读者一时的同情,同时却令人心灰气馁,意志消沉,感到前途渺茫。她主张写伤痕也要充分发掘和显示出存在于生活中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前进精神,化悲痛为力量,促人奋起。于是她想尝试着写一篇。”(《丁玲在推迟手术的一年里》,载《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一期)在这篇作为献给文坛的“范文”来写的《“牛棚”小品》里,虽然也不乏对苦难的叙述,但主要笔墨却用在了夫妇感情的描写上,让人更多地感到的是苦难中的甜蜜。可以肯定的是,丁玲有意识地淡化和省略了苦难的一面,强化和突出了甜蜜的一面。在晚年的一次会议发言中,丁玲说道:“二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就这么过去了,很多事情我是不会讲的,跟我的女儿也不讲,讲这个做什么,但是好的哪,我要讲,我讲了许多好的东西,许多使我有收获的东西。”(见周良沛《无法漏抄的一则发言记录》,收入《左右说丁玲》)如果有人说,只讲“好的东西”而不讲那些“辛酸苦辣”的“很多事情”,就难以避免历史悲剧和民族灾难的重现,那么丁玲的回答是,她根本就没把“反右”、“文革”视作是“历史”悲剧和“民族”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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