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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何堪哀_王彬彬【完结】(6)

  邓拓的本来面目(2)

  毛马上就看出(尽管当时没有发作),是对他错误地罢免了彭德怀作出的尖锐批评。

  北京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则故事:讲的是一个才能平平的运动员,在一次错觉中竟吹嘘自己说打破了世界奥林匹克跳远记录,细心的读者都会猜到那位运动员是谁。

  这位作家还写了一个讽刺健忘者的故事。作者勾画了一个健忘症患者,没有说出名字。他急性子,老是忘记以前说过的话,理智在渐渐地丧失。此文在最后十分隐晦地写到:“如果谁发现已有此症状,他必须马上得到充分休息(影射高岗搞分裂时朱德对毛的劝告),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这些伊索寓言一类的文章,是典型的中国提意见的方式,但这已经够大胆的了!(3)

  这位“专栏作家”即是邓拓。所谓“才能平平的运动员”的“故事”是指邓拓的《两则外国寓言》一文,而“健忘症”的“故事”则是指邓拓的《专治“健忘症”》一文。在这些海外学者看来,邓拓们当时是十分明确地为彭德怀“鸣冤叫屈”,是在既委婉又尖锐地批评毛泽东并要求毛“休息”。在这些海外学者笔下,邓拓简直有点“持不同政见者”的色彩,甚至有几分“自由主义者”的味道。《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是具有国际影响的著作,而R·特里尔的《毛泽东传》“在美国出版后,引起了极大轰动,三十余家国外报刊给予极高评价”。(4)在被译成汉语前,该书“已经以六种语言出版”。(5)可见,关于邓拓的这些说法,在国际上流传甚广。

  国内的论者虽然不至于对邓拓如此“拔高”,但对他的《燕山夜话》和在《三家村札记》中的文章,也往往赞不绝口。国内有些论者,极力强调邓拓作为“书生”的一面,浓墨重彩地描绘邓拓的“书生”形象,雕肝琢肾地突出邓拓的“书生”气质,以致于让人忘记了邓拓的本来身份。

  也有人提醒大家注意邓拓“作为政治家的第一身份”。王均伟在《书生之外的邓拓》中写道:“今天人们在怀念他时,《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里的那些文章,被赋予了许多微言大义,感慨他‘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的豪情。有人评价说,他忠诚于党的事业,也仍然崇拜和敬仰伟大领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闭上眼睛,或者甚至虚假地高唱赞歌。在读他写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杂文时,我也是相信这样的评价的。可是后来在读有关邓拓的传记和文集时,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在有关他的几本传记里,或者不提,或者一笔带过他1960年夏天的江南之行。”1960年夏天,邓拓有过一次江南之行,并写下了旧体组诗《江南吟草》,其中颇有歌颂“大跃进”、赞美“大好形势”的作品。在邓拓的笔下,其时到处是饥民并已开始出现饿殍的江南简直是人间天堂。王均伟这样解释邓拓写下这类诗作的原因:“毫无疑问,他首先是党的高级干部,忠诚于党的事业。尽管满腹经纶,才情四溢,也无法改变他作为政治家的第一身份。政治家有政治家的行为规范和言行尺度。1959年彭德怀在庐山的直言所得到的下场,对其他政治家或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非政治家,无疑有重大影响。是不是因为从中吸取了某种教训,邓拓的笔下才写出了与‘口径’一致、与现实却不一定吻合的《江南吟草》?在三年困难时期,有多少支笔不敢正视现实,把人民吃不饱的现实描绘成到处莺歌燕舞的人间乐土,只要翻一翻当时的报刊,就可以得出结论。在这个大环境里,邓拓没有能够免俗,《江南吟草》就是证据,对此完全没有必要回避或遮掩。”(6)

  按照王均伟文章的说法,有着两个邓拓,一个是作为“政治家”的邓拓,另一个则是作为“书生”的邓拓。《江南吟草》中那些粉饰现实的颂歌,表达的是邓拓作为“政治家”的现实姿态;而《燕山夜话》和在《三家村札记》里发表的那些文章,表达的则是邓拓作为“书生”的良知和道义。——这样的解读,虽然比把邓拓主要看作一个“书生”要令人信服,也给我很大的启发,但却也未必揭示了邓拓的本来面目。

  二

  要准确地理解邓拓为何写下了《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里的那些文章,就必须对当时的政治气候和思想文化氛围有尽可能多的了解。

  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说:“从1958年11月初的郑州会议开始,到1959年7月中旬庐山会议前期,毛主席和党中央接二连三地召开了一系列重要会议,领导全党努力纠正已经察觉到的‘左’倾错误。八个半月的纠‘左’,是逐步深入和富有成果的。如果不是庐山会议后期中断了这一进程,‘大跃进’造成的损失可能会小得多。但是,历史是无情的,历史就是历史。它的发展,并不因为我们开始纠‘左’而不犯更严重的‘左’倾错误。”(7)彭德怀的直言使得庐山会议变纠“左”为反“右”,并导致“大跃进”的新一轮狂潮。但毕竟“历史是无情的”。“大跃进”带来的最严峻后果是粮荒。从1958年下半年开始,人口外逃、浮肿病和饿死人的现象就在全国农村普遍出现。邓拓在1960年所歌颂的江南也不例外。例如,地处南京市东南面、属南京郊县的高淳县,本是鱼米之乡,但据中共江苏省委通报,在1958年和1959年春,浮肿病、消瘦病、妇女子宫下垂病患者14000多人,非正常死亡6000多人,外流人口10000多人。而“该县县委采取了对待敌人的办法对待劳动人民,提出:‘那怕流血牺牲,也要保收3000斤水稻’,‘深翻(8)好像打仗,在战场上如有士兵临阵脱逃,可以就地正法!’等口号,造成部分基层干部严重强迫命令,采取吊、打、关、押、罚跪、停睡等手段,甚至发生逼死人命的事件。”据中共上海市委的报告,奉贤县自1958年春耕起到秋耕秋种,全县因干部强迫命令、违法乱纪而直接被逼死的群众有156人,无辜被撤职、停职的干部660余人,各社和生产营,都搞了‘劳改队’,先后劳改了2866人,集训了2907人。对群众捆绑、吊打、乱斗、乱关、罚跪、游街、停餐等更为普遍。为了消灭红铃虫,被烧、拆民房1923间,仓库1345间,强迫集中居住又拆民房2147间,兴修水利拆房3188间。报告说:站在高处看奉城,就像鬼子大扫荡后的情景一模一样,“断瓦残壁,历历皆是,触目惊心,一片凄凉”。(9)再如河南信阳地区,当时的情形也令人不堪回首。1960年12月22日,中共信阳地委向中央写了一份报告,其中这样说到各区县打人和死人的情况:正阳县原报去冬今春死18000人,现初步揭发已达80000多人;新蔡县原报告去冬今春死30000多人,现在增加到近100000人。信阳辖内的遂平县嵖岈山人民公社是全国第一个成立的人民公社,到1960年年底,死4000多人,占总人口10%,有的队死亡达30%左右。该地区在“反瞒产”中被打死者也很多。光山县从县委书记到公社干部几乎人人动手打人。县委第一书记马龙山带头将“右倾”的县委书记张福洪活活打死。这个县的另一个县委书记刘文彩,在一个公社主持“反瞒产”时,一天内连续拷打40多个农民,有5人被活活打死。既然县委主要领导带头打人,公社干部自然不能落后。这期间,光山县公社一级干部亲自参与打人者占93%。从1959年11月到1960年7月,信阳地区公安机关为逼粮而正式逮捕1774人,其中36人瘐死狱中;为逼粮而短期拘留19720人,有667人死在拘留所。农民的最后一粒粮食都被逼走。到了1960年春天,信阳地区的公共食堂普遍断炊,有的村子连续80天不见一粒粮食。浮肿、饿死和外逃现象十分严重。而信阳地委书记路宪文却声称:“不是没有粮食,而是粮食很多,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因为思想问题。”面对随处可见的饿殍、被遗弃的孩子,路宪文仍命令公安部门“限期消灭人员的外流”;封锁村庄、道路,不准人们外出逃荒;不准城镇机关、企业单位收留农村来人;不准街头和交通要道上出现流浪汉。中共河南省委在后来向中央的“检讨”中,说这个时期的信阳“形成了一种恐怖的世界,黑暗的世界”。(10)中共信阳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编写的《中共信阳党史大事记(1949——1999)》记载,仅1960年信阳全区减少人口40余万人。(11)“大跃进”是全国性的运动,这种可怕的状况当然在全国是普遍存在的。“据推测,1959年至1961年三年的非正常死亡和出生率的下降减少的人口数,总共在4000万左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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