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居民的定量比别处高些,这些话哄哄北京人还听不出多大的破绽.至于这个机关,在西北有工作站,那里的士兵可以开车出去打黄羊,然后用大卡车直接拉回北京在院里分给干部.即便如此,我翻开相册,仍惊讶地看到自己1960年前后一下子变得很瘦,我说"惊讶",是因为我没有印象当时感到过饥饿.除了母亲的自我牺牲,父亲也"勒紧裤带".作为高干,父亲享受每月多两斤肉的特权,是谓"肉干部";而母亲作为普通干部,每月只得两斤大豆,是谓"豆儿干部".父亲的"肉",有如母亲的"豆儿",最后都进了小炼和我的肚子.
如果说在困难时期父母唯一的办法就是花钱,那么二姨,一个旧社会过来的穷寡妇,则远比他们足智多谋.好几回,我跟二姨去历险,我们在黄昏时分偷偷潜出大院,手提包里藏着米袋,到当地农民那里买黑市米.
我们来到村里,天色已晚,二姨轻轻敲一扇门,有人从里打开,我们便快步溜进院子,一声招呼都不打,也没人发问.人得里院,农民便拿出一袋米给二姨看,二姨将手伸向袋底,抓出一把,摊在掌心细细看过,挑出毛病,然后双方压低嗓门讨价还价.几个会合,价钱谈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后农民还会从他的园里给我们弄上些黄瓜扁豆以示友好,希望我们下次再去光顾.
大人们忙于交易,没人留心到我.这种方式买东西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平日见到的国营商店都是明码标价,而这里则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且二姨对农民的米挑出越多的毛病,他们倒似乎越开心.有时二姨会说:"拉倒吧,你开的价儿这么离谱,我不买了!不买了!"而对方也就作些让步,于是成交.争归争,不伤和气,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完完全全是一桩生意.
我们回家的路上,米袋沉甸甸的.二姨背大袋,我背小袋,得走好长的一段路.尽管我浑身透湿,却不敢放慢脚步.二姨见状,便说真高兴看我长大,成了她的好帮手.走着走着,她又叮咛不让我把刚才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她的话使我感到责任重大:我当然不会告发她,给她惹麻烦,她是为我们全家着想,甘愿冒这个险.我已经10岁了,这些事儿岂有不懂之理?
我想父母对此也心知肚明,但为了面上的原因,他们还是得对二姨表明立场,指出买黑市米是非法的.作为党员、国家干部,他们不赞成这类行为.
"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二姨申辩,"觉悟不高,也不怕犯错误,反正我不能眼看小瑞和小炼吃不饱.再说了,现在机关好多人家都从农民那儿买米,领导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这倒是实话,我父母此后也不再提这事儿了.我们的定量一到快用完,二姨和我便又在天黑时溜出去找农民.父母只是每月多给二姨些钱,对钱的去向则不加闻问.二姨也不报帐,彼此心照不宣.
有时二姨会起个大早,挎上竹篮出门,我知道她是去大石桥买回鸡腿.60年代大院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的水田和荷塘,无数青蛙在这些池塘里安家.早春时节,我最爱看小蝌蚪在清澈的溪流中穿梭.一连几天它们都一个模样,突然有一个早上它们的身上长出四条小腿,皮肤也由黑而绿,变作了可爱的小青蛙,蹦蹦跳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开去,一路狐狐唱着歌.
星光夏夜,青蛙们在水田这个如沸如羹的露天剧场大显身手.清凉的微风裹着稻香和荷香,将蛙鸣送出很远很远.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侧耳倾听,月亮也从柳树梢后渐渐探出头来,小草挂了感怀的泪珠.夜复一夜,我就在这既嘈杂又平和的催眠曲中入睡.
如果说1958年北京的鸟儿绝了踪迹,那么饥荒岁月青蛙也跟着遇了大劫.农民的孩子每个晚上都带了钓竿捕捉这些小歌手.日出前,它们从竹编的囚牢中被拎出来活活剥去皮,在溪中冲洗一下,然后用竹签串起.顾客陆续登门,很多是像二姨那样的老太太.五只一串的田鸡约卖两元,相当北京一个熟练工人一天的工资.
买卖有利可图,露天剧院日渐空旷.夜间,零星的几声蛙鸣令人感怀此地昔日的繁华.不过坦白地说,那几年一见到二姨提落着一包滴血的荷叶回来,我的兴奋远远盖过了怜恤.桌上到底有一盘美味佳肴了,那可是肉类!吃的时候,我不但大嚼其肉,连小骨头都不放过.
困难时期,二姨除了四处发掘购买食物的途径,还自己动手养鸡、种自留地.这使她变得忙碌不堪,连读书识字也让了位.有父亲和我做帮手,二姨在大院内开了两块荒地,加起来不到半亩,周围竖起栅栏,与邻家的神圣领土秋毫无犯.接着我们便讨论地里该种点什么.二姨决定种上玉米,因为玉米产量高,且无病害.玉米抽芽后,她又在垅间点下豆子,以期最大限度利用土地.豆子也长起来,二姨更是闲不住,每天施肥灌溉,兼看青防盗.
离我们地块不远是一排用残砖破瓦和油毛毡搭成的鸡舍,其中有一小间是我们的.看守这些能飞会跑的家禽比看庄稼又要难上一层.有天一只名叫风头的芦花母鸡不见了,二姨和我满大院寻找,"咕咕哒,咕咕哒,"二姨直喊得声嘶力竭,就是听不到半点儿回应.
二姨很是惴惴不安.搜索了3个小时,两人无功而返,累得精疲力尽.二姨刚坐下不到10分钟,又跳起来冲了出去.这次她孤军作战,挨家挨户的自留地都看了一遍,连别人的鸡舍也偷眼瞧了一轮.天黑下来,二姨两手空空,悻悻然回到家,沮丧得就像丢了个孩子.
二姨的母鸡确实有点儿像她的孩子.小鸡是她从农民手中买来的,刚孵出的鸡小得连雌雄都辨不清楚,饥年灾月的,养大一只鸡有多不容易!二姨和我常常在大院里左寻右觅,挖些可以吃的野菜,带回家洗净、剁碎、煮烂,小心翼翼地拌上些许玉米面给它们吃.二姨还常挖了蚯蚓来喂它们.饶是这样,也只有四只母鸡长大.二姨分别给它们起了好听的名字.这四只母鸡还算争气,为二姨忠心耿耿地下蛋.现在有一只突然失了踪,八成已经炖在别人的锅里,就等端上桌被那些家伙美美地品尝.念及此,二姨义愤已极,茶饭不思,整个晚上都咬牙切齿地咒骂偷鸡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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