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日间醒着的时候,我深为自己能人一零一中而庆幸.但在睡梦中,我却常为同一个梦所苦恼:一开始,我无忧无虑地飞跑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四面鲜花似锦,绿草如茵.我踏出一步,就在我的脚离地的瞬间,突然失去了重力,整个人离开了地面,飘浮起来,飘到有两人多高.我怕极了,全身绷紧,幸好此时我上升的势头减缓,有一两秒钟我悬在半空,然后开始下坠.
我的脚才刚一踏到地,反弹的力再度把我送上天空.这次我升至一棵大树树梢之上,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吊在那里.我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想大叫救命,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极目处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我死死盯住地面,像中了邪.这个高度足以令我丧胆.
上升的速度又一次减缓,我落回地面.下落时我瞪大眼睛,拼命搜索,想在地上找一件可以抓得住的东西:一块石头,一茎植物,一眼鼠洞,任是什么都行,偏偏什么也找不到.我第三次被不可抗拒的反作用力托起,越飞越高,树木从眼前消失,蓝色的地平线半隐在薄暮中.我心知这次摔下去,准得粉身碎骨.惊醒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心怦怦狂跳,不可抑制.
我很不解那些年为什么会频频遭遇这种梦境,古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我却记不得白天有过类似的经历.那么是否只好将之归结于当时我心中隐隐感到的不安?我的周围是一群志向高远的青年,在新中国他们每个人都是鹏程万里,而我呢?虽然在学习上我仍名列前茅,但政治上我却对自己少有信心.回想起来,有三件事令我尤为自惭形秽,这就是雷锋叔叔、劳动课和忆苦会.
雷锋叔叔在60年代初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光辉榜样,伟大的普通一兵,他爱党爱毛主席胜过爱被旧社会夺走生命的亲生父母,时时处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对同志春天般温暖.他生活异常俭朴,部队发的一点儿很少的津贴被他一分一分积攒下来,匿名捐给遭了水灾的人家,一捐就是几百元.类似的好事不胜枚举.雷锋还写过一本光辉的革命日记,如果把他当作一百分的话,我永远也达不到一百零一,和他相比,我八十九十都做不到.一事当前,下意识地我总是先为自己打算,然后才有可能顾及他人.此外,如果我说话不欺心,我怎能保证我爱党爱领袖胜过爱二姨和父母?于是我不免对雷锋叔叔暗暗怀恨,他那么完美无缺,使我无法不辜负老校长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除了学雷锋,一零一中还有一门必修课,叫"劳动课",每个星期整整一下午.上这门课的目的,据说是培养我们的无产阶级思想感情.因为全体工人农民都热爱劳动,只有地主资本家才好逸恶劳.我不敢怀疑这种理论,但这门课却使人觉得无聊之极.整个下午,我们将煤渣从校园的前操场抬到后操场,几星期后,也许又将这堆煤渣再折腾回来.这叫什么事儿!干完活后,整个人灰头土脸,别提有多不舒服.劳动课的那个下午长得漫无尽头,等下课时,我已是精疲力尽.结果连晚上也搭了进去,看不了书,干不了其它事.到头来这门课教给我的只是对体力劳动心生反感,进而怀疑自己.我总想知道我的同学们是否真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热爱这门课.但这种问题,我不便问他们,他们也不便问我.
在校园里劳动不算,每个学期我们还必须下工厂或农村去劳动两周.开始时我很是兴奋了一阵:过去我从没机会接触工农大众,现在我可以生活在他们中间,同吃同住同劳动,跟他们谈心交朋友.多有意思!但事实证明我在一厢情愿.
每次我们下工厂或农村,总被安排住在会议室或小学校,白天还是跟本班学生一起干些基层单位硬为我们找来的杂活儿,晚上谁也不准离开住处四处闲逛.其实老师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还能闲逛到哪里去?在当地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会邀请我们去作客?晚上的时间真是闷极了.
到了后来,一听说要去工厂农村我就反胃,觉得这种活动劳民伤财,有百弊而无一利.从学生方面来说,我们得中断学习,离开家,天天睡在潮湿的地上,听凭蚊子跳蚤大肆吸血,临时伙房的饭菜难以下咽,无处洗澡,厕所也臭气熏天.而在接待我们的基层单位方面,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不说,还让他们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有时他们只好让本地的小学停课,让出教室给我们住,又得小心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对当地人简直是个大包袱,但下边谁敢抱怨?接待我们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完成.
到了1964年,突然间全国大讲阶级斗争.毛主席发出指示,各级领导紧紧跟上,大作宣传.一零一中在政治运动中从来都不甘后人,于是便请来了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老贫农给学生做大报告,以激发我们的阶级觉悟.在此期间我们听到了许多悲惨的故事,有些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记得听一位老贫农讲述他家如何在荒年卖掉他了年幼的妹妹:小妹妹才6岁,出奇的聪明伶俐,她知道父母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了,就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爹,娘,你们不要卖我呀!以后我再也不说肚子饿了!我把所有的饭都给哥吃,我什么也不吃.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吧……"她的父母听了这番话也伤心欲绝,但实在没办法,一家人都在挨饿,家中一贫如洗,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拿去换了几个银元.后来小女孩又被转手,不知是被逼为娼,还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妾.或许她根本没能活下来.她被人贩子拉走时含泪的乞求几十年来一直回响在哥哥的耳边.
另一位老贫农和他的寡母相依为命.有一年冬天,母亲得了重病,儿子没钱为她延医买药,母亲奄奄一息,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罪.一大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喃喃道:"要是在临死前能喝上一口热糊糊该有多好……"当儿子的听到这里,奔到地主家求他们施舍一碗玉米面粥,但地主们都是铁石心肠,任他下跪磕头,仍不为所动.于是儿子只能在村里挨家乞讨,村民们都很穷,他很久才讨到一点儿吃的东西.等他跑回家时,母亲早就咽了气.她空着肚子,一个人死在冰冰冷的房间,儿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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