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不要害怕任何东西。但法西斯主义除外。无论它在哪里出现,人们都应将其消灭于萌芽状态之中。
有个老头叫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据说得了肺痨。一个在比利时被弗拉索夫匪徒抓住的俄国海员告诉我,大家费了很大周折才给这个老头换了一个最美满的工作──清洁工。
“鄙人是副教授,”我们被赶到营房的第二天,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就自我介绍道。“现在淘大粪。”
这里只让我们干一种活儿:把军官们要穿的皮靴穿合脚。因此我们的脚全都血肉模糊,肿得吓人。可是每天一早就得穿上这种靴子,否则就要被打死。把一双皮靴穿合脚需要一个小时。指标──每天十五双。每天要连走带跳十五个小时。靴子穿合脚以后便送往前线给军官们穿。有人在脱下靴子、放到一边之前,设法在靴垫下面撒上沙子。如果被发现了,就会拉出去绞死。绞架就设在操场的一角,不大显眼。一天绞死的人不超过两个。除绞架外,还有实验室,每天总要失踪两三个人。有几个人挺不住发疯了,结果被拖走了。在我待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人向弗拉索夫匪徒屈膝讨饶。
晚上,我们一躺到硬板床上,那个年轻海员便开始念叨起比利时来。他在那里和游击队一起活动,住在阿登高原。他说一个老本堂神甫经常帮助逃亡者,有很多人都逃到了法国。那里有俄罗斯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由苏联人组成的游击兵团。他讲话快极了,就象已经病入膏肓,快要咽气似的。他是糊里糊涂被捕的:去找本堂神甫取粮食,在路边被抓住了。现在这里逼他交出接头暗号,特别是俄国游击队的驻地。年轻水手就是不张嘴,所以他头发全白了。他和我一样才二十来岁。
谢尔盖·德米特里耶维奇白天淘粪和打扫厕所,晚上给四、五个人讲苏联文学。他“讲课”时总是半闭着眼,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们这些专心致志的听众。他的嗓音低哑柔和,与他那四方脸和塌陷的面颊很不相称;他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两道淡黄色的翘眉毛。
“曼德尔施塔姆比任何人都希望理解和调整周围世界,”副教授讲道。“他的诗中活跃着一种向心力。他将寂静与纺车相比。他以此去猜度一个非理性的概念:在这之后,寂静可以用手触摸到,它变成了人人熟悉的东西──纺车。要真正理解曼德尔施塔姆,必须爱荷马。你们记得荷马的作品吗?”
没有人吱声。水手喘着粗气,用纤细的手指挠了挠脖子。
“我们学校刚开始学古希腊文学,”我小声说,“这里又打仗。没来得及学。”
“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戏剧学校,导演专业。”
“学校在什么地方?”
我说了地址。
“啊,上帝,我就住在附近呀。唉,这一切都多么遥远而又一去不返啊!谁教你们文学?是巴别内舍夫吧?”
“不是。是瓦西里恰夫卡,米哈伊尔·尼基福罗维奇。”
“等等,等等,他好象还在文史哲研究所上课吧?”
“没有。他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艺术学校教书。”
有人发话了:“你接着讲吧,教授,地址以后再打听。”
“好,好……请原谅……我们讲到曼德尔施塔姆和他对哲学术语‘寂静’的发现。我现在给你们背诵一段他的诗。让我想想……想想……”
在那间白色的房子里
寂静就象纺车,
散发出醋、油漆
和地窖里酸酒的气味。
记得吗,在那幢希腊房子里
人人钟爱的妻子……
不是海伦,是另一个……
曾久久地刺绣……
看到了吧,这里的一切都是身边每天碰到的东西:醋、油漆,地窖,酸酒。然而,在思考俄罗斯这样一类宏大的概念时,诗人也能找到形象的具体表现形式:
庞大有如船坞中的铁甲舰
俄罗斯正在沉重地喘息。
于是你一下子就能看清并理解了满身疮痍的,在沉默、高大的船坞包围中的俄罗斯……再听下面一首──不过有些地方我记不大清了:
世纪这只捕狼的猎犬向我扑来,
但依照血缘我并不是狼。
还是把我当成一顶帽子,
塞进西伯利亚原野的
暖融融的皮袄袖筒里。
在那里,叶尼赛河川流不息,
松树伸向苍天的星斗──在那里
我是人!依照血缘我不是狼!
只有同类才能杀死我!”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他有点吹嘘,其实他父亲只有一本这位诗人的诗集。
不知是谁小声地、痛苦地说道:
“是的……这里又是谁在残杀我们呢?是同类吗?是人吗?”
“我还是要请教一下曼德尔施塔姆。请听:
我不会象只白色粉蛾
把借用的遗骸复归大地,
我希望,会思考的躯体,
有脊椎骨的、烧焦的躯体,
意识到自身长度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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