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与黄牙鲍的交谈,眼下河北大地的局势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轮廓。除此之外,其他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不愿意管,也没心思多听。
黄牙鲍没看出程名振脸上的不耐烦来,沉默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开始喋喋不休:“照理说,属下不该多嘴。但教头您是我们大伙的主心骨儿,大伙都希望您最近能多留点神。有些人根本就不懂得好歹,您对他越好,恐怕彼此之间的仇越大。”
“什么意思?”程名振侧转头,双眉紧锁。他其实明白黄牙鲍话里所指,只是不希望属下在此事上过多指手画脚。
“教头心里明白!”黄牙鲍不敢与程名振的目光相对,头低了下去,气却很直。“那个人在平恩养了挺长时间了,既然想走,就让他走了吧。大伙都说,跟着您比跟着他安稳。他老赖着不走,哪天突然又开始发号施令,弟兄们听也麻烦,不听恐怕也是个麻烦!”
第五章 采薇 (六 中)
“大伙都这么认为?”程名振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有些干涩,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追问,“大伙还说些什么?”
“也不是全都,差不多八成以上吧!”既然把话挑明了,黄牙鲍索性坚持到底。“如果属下出言莽撞,您可以治我的罪。但张大当家那边您必须得防着点儿。他老人家向来可是吃完饭就立刻舔碗底儿,万一哪天抽冷子再给您来一手狠的,您可不会总有去年那运气!”
“行了。这件事我自有考虑!”程名振粗暴地打断,然后纵马疾驰向前。黄牙鲍和众侍卫们无可奈何地互相看了看,只好催促着坐骑跟紧。事实上,大伙早就想劝程名振趁早把张金称赶走,或找个地方软禁起来,以免夜长梦多。但侍卫们谁也没黄牙鲍这么胆大,居然明明看到主帅脸色已经黑,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所以这件事拖拖拉拉至今,嫣然已经成为大伙的一块心病。想起来谁都觉得忐忑不安,说起来谁都迟疑不决。
“老鲍,你行!”侍卫队正楚田在马背上扭过身来,轻挑大拇指。
“得了吧,你看我这一脑门子汗!”黄牙鲍指指自己的帽子下沿,摇头苦笑。满嘴刺眼的大黄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看上去令人舒坦。
程名振能察觉到众人在自己身后嘀嘀咕咕,却没有转过身来干涉,或斥责。他心里突然变得很乱,不是因为觉得无法处置张金称,而是觉得有些愧疚。他一直坚持认为,张金称已经彻底被博陵军打成了没牙的老虎,不能,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而实际上,张金称在近一段时间里也的确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反倒是他的部将与从属们,时刻处心积虑地在防范、排挤,甚至不择手段地分化瓦解张金称的残部。
近一段时间他虽然不在平恩城内,却对城内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眼下不是张金称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张金称。明知道属下们对张金称过去所作所为怀恨在心,却没有及时对双方的日后关系给予明确。明知道属下们在谋夺张金称的残部,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制止。甚至采取了听之任之,乐见其成的态度。
他之所以在军中迟迟不归,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因为难于处理跟张金称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他心里与部属们一样,对张金称怀有深深的不信任感。另一方面,他又为部属们对张家军残部所搞的阴谋诡计而感到负疚。毕竟对方曾经救过他的命。古人云,一饭之恩,致死不忘。而他的“报答”却如此特别。
困惑、负疚、罪恶、怜悯,几种不同感觉交织在一起,连日来时时折磨着他的心脏,令他几乎不堪重负。即便策马疾驰,耳听着周围料峭的春风,脊背上依旧沉重无比。
一直到半途中与妻子杜鹃汇合的那一刻,程名振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对于张大当家今天的困窘,杜鹃心里可没有程名振这么多同情。她还记恨着柳儿的惨死,说出的话来带着几分快意,“分了他的部众又怎么了,分就分了呗!也就是在咱们这儿,他还能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部众呢?如果落到其他人手里,早把他一刀劈了,大卸八块喂狗,连个囫囵尸都落不下!”
“胡说!”程名振皱着眉头反驳,语气却变得十分不确定“怎么着他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谁敢随随便便就砍了,也不怕引起绿林同道们……?”
没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这是绿林,道义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内地里的规矩向来就是弱肉强食。张金称落了难,只有洺州军能收留他,并且始终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吞并他的残部。如果换了高士达、刘霸道或河北绿林其他任何一路豪杰,恐怕杜鹃说得对,等待张金称的只有一个部属被强行吞并,本人被大卸八块的下场。
如此算来,自己待张金称还算过得去。想到这些,程名振的心情略微轻松了点儿,望着杜鹃苦笑着摇头。玉面罗刹早就猜出丈夫会对张金称心软,笑了笑,继续道:“咱们手里还有些积蓄,拿一部分给他。他将来愿意招兵买马也可以,愿意找到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做个大富翁也可以,总之后半辈子不会受冻挨饿。但师父和六当家你最好能劝他们留下,两个人年纪都大了,没必要再干刀头上玩命的勾当。在咱们的地界安顿下来,开武馆、开药铺子,总之都是个正经营生,好过跟着张大当家去过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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