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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血吾土_范稳【完结】(113)

  舒淑雅偏偏倒倒地兀自往藏酒室走,赵广 陵心有戚戚,他想去搀扶她,但又没有那份勇 气。但舒淑雅回眸一声轻柔的呼唤,让他枰然 心动。她说:“赵导演,你还想得起年轻时,我们 演出完后去烧烤摊喝酒的事吗?”

  在藏酒室柔和的灯光下,舒淑雅面色緋红, 蛾眉宛转,连皱纹都在酒精刺激下抻平了。赵 广陵眼前仿佛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而 是年轻时代的舒菲菲年老的扮相。典雅、孤傲, 像池中残荷,凄美中散发出冷艳的光芒。

  赵广陵心底里陡升一股暮年的柔情,决绝 的豪气。“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你还犹豫 什么,不就是一觞酒吗?今宵醉生,明朝死去, 岂不快意?赵广陵从酒柜里找了两瓶酒,一瓶 白的、一瓶红的,摆在吧台上。

  “我们老家有句话说:‘酒越陈越厚,情越老 越深’。既然很多的夜晚,都是我们各自和一个 月亮对饮,我们其实都上了月亮的当啊。它既 不饮酒,也不解乡愁。杜甫有句诗就像是为我 们的今晚写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 来稀。’来吧,就当这是几十年前我们相互欠下 的酒债吧。”

  他往舒淑雅的酒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再 自己倒上一大杯白酒。灯光下两只酒杯里的酒 红的似琥珀,白的如琼浆。酒杯轻轻一碰,把两 人心中的怀旧恋情都撞翻了。谁孤独难耐时不 想喝酒,谁相思绵绵时不想找醉?又有谁,在回 首苍凉往事时,不想和一两个知己推杯换盏,把 酒话当年?怀旧本来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 酒加怀旧,已经熄灭多年的激情,也会燃烧起 来。但这是一种寂静的燃烧,在地层深处的燃 烧,烧不到皮肤,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泪再 次倾泻而下。

  赵广陵仰头一 口饮尽,豪迈地喊了 一声: “男儿少壮有雄心,老时只剩一觞酒。好酒丨”

  舒淑雅泪雨婆娑地望着豪饮的赵广陵:“赵 导演啊赵导演,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纸醉金 迷中的高贵,什么是乱世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只是在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些的呀。那时我们 太年轻,沉溺在原罪中。我的原罪就是我太骄 傲了。当年我以为既然你是爱我的,就应该跟 我走。我以为我走后,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追着 出来。唉,我和我妹妹都是想用一根绳子去拴 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拴住了,又放手了;我一辈 子下来,才发现自己手里是根纸绳。”

  “不是一根纸绳,是命运之绳。”赵广陵不知 什么时候手上有了支烟,手术后他本来烟酒都 戒了的。“你们逃离昆明那天,我来追过你们, 但是没追上。”

  “你说什么? ”舒淑雅差点没有站起来。

  “我一生中的秘密太多,但这是一个连你的 妹妹我都没有交代过的秘密。”他平静地说,深 深地吸了口烟,又重重地吐出来。

  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将 军忽然在昆明宣布起义投奔共产党,并扣押了驻 守在云南的中央军第八军军长李弥、二十六军军 长余程万,以及一些国民党中央在云南的要员。 第二天人们看到那些在蓝天白云下呼啦啦招展 的红色旗帜,就像春天里千树万树姹紫嫣红,才 知道变天了,解放了。但驻守在滇南一带的李弥 和余程万的部队,见自己的长官被扣,便拼死往 昆明反扑,昆明顿时陷人战火之中。卢汉的部队 抵挡不住了,只得同意放走李弥和余程万,以缓 兵之计等待正火速赶来的解放军的救援。

  昆明城那时混乱一片,到处戒严,人们狼奔 豕突、夺路逃亡。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以及 桥梁路口,都有宪兵和军警把守,你至少得有五 六张以上的关防签章才过得了这些关卡。舒淑 雅的父亲是为法国人做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 拿着法国领事馆签发的批文,全家人一路畅通 无阻地就到了火车站。

  每过一道关卡,舒淑雅都在混乱的人群中 举目张望。她希望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一赵迅 拨开拥挤的人群,打倒阻拦的士兵,如一个战神 一般冲到她的面前。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扑到 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一生一世也不放手。

  但是,直到开往滇南的火车一声悲鸣,舒淑 雅也没有在人头攒涌的站台上看到那个她熟悉 的身影。火车驶出战火纷飞的家园,缓慢地爬 行在红土高原上,将眷念的目光越拉越长,越走 越沉重,仿佛载不动这乱世情缘。一直到皱纹 爬上曾经青春靓丽的面容,白发如霜降般撒满 曾经骄傲的头颅,舒淑雅也不会忘记昆明火车 站那混乱中痛到骨头里的失望。

  “你不知道,其实我已经过了很多关卡了,警 察局的、稽查处的、城防司令部的、侦缉队的、战 时特别通勤处的,甚至宪兵团的。”赵广陵说到此 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仿佛刚刚冲过一道关卡。

  “宪兵把守的地方是到火车站的最后一道 关卡,那你为什么不在站台上?”舒淑雅抓紧了 自己的酒杯脚,仿佛随时要向赵广陵的头上砸 过去。

  赵广陵那时离站台也就约三百米,但那是 他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就是他的命。他 巳经听得见火车催促人们赶快上车的鸣叫,听 得见蒸汽机车蓄势待发时的咆哮。他手上的特 别通行证来自于省党通局特派员钱基瑞。我们 不会忘记这个中统特务,文化刽子手,但我们也 不会忘记他也毕业于西南联大。在大厦将倾 时,他知道自己作为这栋大厦的维护者在劫难 逃,但他的最后一点良知还让他面对自己学兄 的恳求时,人性回归,悲悯重现。赵广陵还记得 他对自己最后的话是:迅兄,逃亡是下一次胜利 的开始。共产党曾经就是这样,现在轮到国民 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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