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饱饭吗?”
“每顿两个土豆,周副厅长。”
“劳动呢,还能对付?”
“没问题,三四十公斤重的大包还扛得动。” “好好表现吧,争取减刑。”
“是,周副厅长。”赵广陵心里希望陡升,忽 然就想起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周副厅长,我有 个情况,想请你向抢险指挥部反映一下。”
“说。”
于是赵广陵就把水利局的王副总工程师的 担忧说了,还说根据他私下的观察,发现前两天 垒起的沙袋在下沉,有的甚至发生了位移。
周副厅长眉头皱了起来,因为来抗洪的大 都是犯人,他也是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副指挥长。 他说我马上召集他们开会,你也来参加。“周 副厅长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拿出一 小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声说:”给,火腿。藏 好点。”
周荣毕竟是周荣。赵广陵感慨莫名。两人 的眼中都有温热的东西,但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副厅长重回了威严,历史反革命收敛起了感动。
这个紧急会议开到凌晨两点。因为作为水 利方面的右派专家王传心副总工就是不说话。 周副厅长和抢险指挥部的几个领导苦口婆心、 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拿出解决 方案。可除了领导们的讲话,工棚顶一直喧嚣 不已的雨声,会议上无人多说一句话。
“已经晚了,你们把我送回监牢里吧。”再一 次的催促加威逼之后,王传心终于说。
“你想得倒美。”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吴指挥 长冷冷地说,“你要是再不出个主意,明天我们 都把工棚搬到湖堤上去,堤坝垮了大家一起去 喂鱼。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周副厅长说:“王工,你是搞这个专业的,难
道你不希望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救民于水火吗?”
“一开初就不该这样干。”王传心总算像个 水利工程师那样说话了。“我在欧洲留学的时 候,曾到荷兰看过他们在海滩上筑堤造田,坝基 是很重要的,百年大计啊。他们的坝基是……”
“别扯资产阶级那一套,就说我们的湖堤怎 么加固? ”一个领导喝道。
“草海的淤泥,至少有十米以上厚,抛石填 压法不起作用,光靠打桩也立不牢。现在唯一 的法子,只有找些船来,装满碎石沉下去当 期基。”
“胡扯!”吴指挥长拍了桌子,“湖堤有三公 里多长,你要我找多少船来沉下去?”
“我知道是胡扯。”王传心扬起头来,知识分 子的倔强劲头不合时宜地暴露出来了,“这个事 情本来该在旱季里做的,我从回来报效国家时 就呼吁过,但你们要么不听,要么忙别的去了 ^ 现在我们就只有指望老天爷的仁慈了。”
“你这是右派言论!”有人喝道。这顶帽子 一抛出去,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就变了,王传心刚 才还被大家当作救星,转瞬再次成了人民的敌 人。有人说“把他关起来”,有人说“把渔民的 船沉下去当坝基,这分明是破坏生产嘛”。
王传心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在会 议一角的赵广陵叫苦不迭,我这是害了人家了。
第二天上午,全体右派和湖堤上的犯人以 及临时增援来的数百名干部群众被高音喇叭召 集起来紧急开会,批斗极右派分子王传心。赵 广陵记得之前王传心只是一个“中右”。一夜之 间,他的右派帽子大了一圈。尽管有预报说今 明两天还有大雨,洪峰将会抵达。但吴指挥长 认为打退极右分子对党的进攻,对抗洪抢险的 诬蔑和破坏,比抵御洪峰更为重要。赵广陵感 到自己再次陷人一个荒谬的时代。尽管身边群 情激奋、阵阵口号压过了滇池的波浪,赵广陵也 跟着振臂呼喊,但他只有一个感受:都疯了。都 是一群在荒诞舞台上胡乱舞蹈的僵尸。
更疯狂的人是陆杰尧。他脸色发绿,瞪着 一双血红的眼睛,拿着几页长的批判稿上台。 他不是在发言,而是在声撕力竭地呐喊。他说 在抗洪抢险中坚持反右斗争,充分说明了我们 党发动这场运动的必要性、及时性、重要性、紧 迫性。你们想想,如果让王传心这样的反动知 识分子、伪专家来指挥抗洪,他会怎么做呢?他 会把老百姓的渔船抢来,房梁拆来。同志们哪, 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当年做的事情。可是他昨晚 就要我们这样做!这不是存心给党抹黑吗?他 竟然还叫嚣说我们的抗洪要指望老天爷的仁 慈,在这洪水滔天的时刻,老天爷对我们仁慈了 吗?没有。那么是谁对我们不仁慈呢?是国民 党反动派。因此,我们可以说,王传心脑海里只 有国民党反动派。他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巴 不得我们的湖堤早点垮掉。所以说,我们打退 了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就必定能战胜滇池的 洪水。我们战胜了滇池的洪水,也必将打败一 切形形色色的右派。这就是滇池湖堤上抗洪抢 险的辩证法!我们要正告王传心,有我们在,湖 堤就在,我们与湖堤共存亡!
天道本仁慈,人间多小人。赵广陵想,昨晚 熬到大家回去睡觉时都三点多了,陆杰尧还写 这么长的批判稿!真是整人的人不嫌累。他这 大学教授是咋个当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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