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他被病魔附身,大伏天裹着被子,旁人热得打赤膊,他却冷得牙根发颤。
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阳光是什么感觉,温暖是什么感觉。
一年四季,旁人单单过个冬日,就说冷得要命;而他,每天都在酷寒冬天。这等痛苦,外人如何能明了?
如今在梦里,他感觉到了热。这等暴热,汗如雨下,是很难耐的,贺振却差点喜极而泣。
他宁愿热死,也不愿再回答寒冷里。
他走了很久,他的眼前,仍是朦胧不清。他不知要向哪里,只是不愿意停留,他向往这份酷热。所有人忌惮的酷热,他却是甘之如饴。
因为醒来之后,他再也不能感觉到热了。
有了这个信念,他双腿酸得发木,还是不停的往前走。
汗,一直在下,浸透了发丝,浸透了衣衫,浸透了足下的每一寸土地。
再后来,走到了什么地方,贺振也不清楚是哪里。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荒诞无稽。时空、景致、人物都是错乱的。
他太渴了。
他不停的低呼口渴。
“……二少爷说渴。”有个女子稚嫩声音在耳边响起,似雀跃。
然后,就有人将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嘴边。
他似救命浆液般,努力将水全部饮下。琼浆玉液,滋润了他的喉咙和脏腑。
“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有人这样问。那声音,有点模糊,不知是父亲还是兄长。
“……既然能喝水,再灌一剂十全大补汤吧。”苍老又缓慢的声音回答。
不!
贺振醒不过来,但是听到十全大补汤,他头皮都麻了。他是病家,他自己最清楚。大夫说什么燥热驱寒的十全大补汤,他喝下去,心里会更凉。
没人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已经五年了,没人明白他。他说喝了燥热的药,心里会冰凉,更凉,大夫和家人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这种情况,不合常理。
贺振也不知道为何。
大夫说那是错觉,继续给他喝燥热之药,他为了那点渺茫希望,也只得喝了。
此刻,他在梦里,他很好,发热出汗,不冷。
他再也不想回到冰窖般的寒凉里。
他不想喝什么劳什子十全大补汤。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再有水凑到他嘴边时,他知道是十全大补汤。他努力咬紧了牙关。他想从梦里醒过来,推开这该死的药。
只可惜,他似乎无法捅破那层氤氲的红,他被梦魇控制住,心里清楚,手脚却无能为力。
“……撬开嘴灌吧。”那个苍老缓慢的声音又说。
然后,贺振的嘴被撬开。
他被呛了好几次,他努力要挣扎醒来,他闭紧了喉咙。
“算了,等他醒了再喝吧。”强行灌了半晌,都灌不下去,终于父亲如是说。
贺振似松了口气。
再后来,他放佛走到了自家的后花园。
他家后花园的西边墙角,有株古老的杏树,树冠如盖,投下阴凉。树下,摆放了藤椅。贺振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打盹。
娇嫩杏蕊,为老树虬枝添了新衣,秾艳绮靡。熏风缱绻,他闻到了花香。花瓣如薄雨,洒在他的肩头、身上,轻盈温柔。
阳光就从叶子缝隙里照进来,暖暖的。
他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床上挂着浅紫色仙鹤瑞草纹的幔帐。外面日光明亮,轩窗被推开,暖风涌进来,透进幔帐,在床上落下浅紫色的光晕。
屋子里静悄悄的。
梢间外面倒是有人轻声说话。
贺振亲自撩起幔帐起身。
他穿着薄薄的内衣,站在床前,却再也感受不到往日那种刺骨的寒意。他觉得有点凉,仅仅是早晨稀薄的凉,而不是他生病时的那种苦寒。
贺振心里一清二楚。
他缓步走到轩窗前。
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骄阳暖融,挂在树梢,投射在窗前。
贺振将手,缓缓伸出去。
暖的!
这日照是暖的。
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日照。
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喜极而泣。
这种感动,这种喜悦,除了他自己,谁能明白?
他的哭声有点压抑不住,惊动了梢间的人。
脚步声顿时嘈杂,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
“振儿?”窗前有点微风,吹得他青丝起伏,母亲进来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呼丫鬟,“快,快把风氅拿来,给二少爷披上!”
“水曲,你怎么起来了?”父亲也在问。
“二弟,别站在风口,冻了自己。”大哥的声音里透出喜悦。
“表弟……”出乎意料的,二表兄陈瑛也在。
他能醒过来,就等于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一次,家里人都是欣喜不已的。所以,大家说话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力气。
然后,丫鬟拿了件佛头青素面鹤氅,交给了母亲。
这是冬天外出时才穿的鹤氅,他却是一年四季在屋子里也要披上,否则会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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