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琛从马有义处出来,觉得心里特闷,便独自爬上黑龙庙背后的山坡。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了,目光在天地间游移。天上有白云如卧着的羊群。地上,刚刚被摧毁不久的黑龙庙上院断壁纵横,一片狼藉。程琛突然十分想念起他的部队来。几天前有战友来过碛口,说新近部队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拔了鬼子几个据点。程琛多么想重归部队,真刀真枪地同鬼子干啊!……程琛这么想着,目光越过眼前断壁残垣瓦砾狼藉的一幕,飞向黄河古渡。那里,滔滔河水正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一路奔腾一路欢歌。而黄河那边,就是毛主席运筹帷幄指挥解放区军民与日寇英勇作战的陕甘宁边区啊!动员一切财力物力,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这不正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吗?目前,抗战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在这关乎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青年,一切言行可千万要站对立场呀!程琛突然意识到马有义的话是对的,而自己的屁股自觉不自觉地坐到了他的家庭的一面了。年轻的市长惊得猛一下跳了起来。
那时,程璐朝着他走来了。程琛看着堂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样子,问:“怎了?”程璐说:“气死人了。哥,你听没听说,促进会那伙人放出风来了,说什么盛、李、程三家在玩‘丢芝麻、保西瓜’的勾当……”程琛一时没听明白,懵懂道:“甚是‘丢芝麻、保西瓜’?”程璐说:“你连这个不懂?就是说盛、李、程三家带头捐献是搞阴谋,玩障眼法,是为了保住更多的财富不被发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抗运动。”
年轻的市长程琛这一回听懂了。他沉默了。许久,对程璐道:“我正要找你谈谈呢。眼下,动员一切财力物力支援抗战是大局,咱可都得站对立场呀!尤其像咱这种出身的同志,更得勇敢站在斗争最前列。”
程璐听着她哥说这一番话时,决然没有想到,一场十分严峻的斗争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呢。
这天夜里,程璐在寨子坪开罢妇女会,路过寨子山就住在家里了。因她回到自家门口时,恰遇护院出来关门,便一侧身子踅了进去,她爹娘全不知她回了家。程璐摸黑进了她同姐姐程珂住的屋,悄悄睡下了。睡下,却睡不着。刚才在会上,有几个青年妇女议论说:“还是人家盛、李、程那几家的人脑子好使呀,上级让献就抢在前头献,结果怎样?别的财主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人家这几家哩,还不是安安然然?”议论者大约忘记程璐是哪家人了,说得有些肆无忌惮。程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整整一晚上的不平静。直到眼下,她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
程璐正自想着心事,忽听得院子里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锹镢磕碰声。她不由一个激灵跳下了炕。她蹑足潜踪来到院子。她循声摸了过去。在院子东北角上,她看见她的父亲程云鹤、哥哥程环正把两条大瓷瓮埋进自家早先用过的一个山药窖。那两条瓷瓮看起来极沉重。父子俩用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将那瓮套死,一点点朝下挪吊,累得呼呼直喘……程璐目睹这一切,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程璐一直看着爹和哥将那窖口用早已预备好的破砖烂瓦恶煞土封死了,才又悄悄缩回自家住屋。第二天一早,程璐装作睡了一夜好觉的样子,对看见她后突然呆若木鸡的爹笑笑,又朝她娘要得吃了一大碗拉面,还开玩笑地问她哥程环:“冒险家呀!现在碛口是共产党领导,还有你这种人的用武之地吗?”然后不慌不忙下了碛口。她没有进自己办公室,直接找到“促进会”负责人刘鑫报告了自家夜里所见……
半个小时后,程璐亲自带着“促进会”全班人马走进自家院,从两条瓷瓮里起出五十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wén rén shū wū¨,末了将叔叔程云鹏家也“扫”了一下,从封死的“后窑”里,起出粮食三百石,五十两重的元宝三十个。
西湾与寨子山属于隔河相望的紧邻。程家发生的一切不到顿饭工夫,盛家便都知道了。盛克俭当即找到村武委会主任,说:“你快带人来我家翻啊!”那武委主任是盛克俭本家一个兄弟,平日盛克俭父子对他家不薄,这时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果然带了二十个精壮后生气势汹汹开进三槐堂,刨了两个院子,推倒三垛墙,最后抬着十五个元宝到“促进会”交了差。
水旱码头碛口三百余家字号,三分之二是本地人办的,东家自然是没有一个幸免的。外地人办的字号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账房先生抽斗里临时用来周转的一点资金也被“动员”了去。一时间,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号关了门,掌柜们趁黑夜打点行装逃回原籍。本地商家也便开始效仿。程家字号的东家兼掌柜程云鹤成为本地商家外走的第一人,走时连妻子盛如蕙都没告诉确切去向,只说了“走西口”三字。
民国二十九年秋天,席卷古镇碛口的这场急风暴雨最后以樊家沟一个新媳妇的自杀终于宣告结束。那新媳妇的娘家就在与樊家沟隔河相望的冯家会。新媳妇名唤冯秀鸾,是西山才子冯汝劢的本家妹子。冯家从明清以来即为晋西名门,家资颇丰,陪嫁自然可观。过门那天,娶亲的队伍刚过湫水河登上夫家地面,就被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带人截住了。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响应四大号召,献出全部嫁妆。冯家送女客只是低头不语。双方对峙两个时辰,后来新娘子冯秀鸾一掀轿帘探头出来说:献了。这“献了”二字一吐出口,原该是一天的乌云都散尽的。谁知就在那冯秀鸾探头出来的一刹那,樊明高、樊明玉发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老粗的金项链,手指上还有一枚镶了猫眼石的银戒指,便又不让她走了。新一轮“动员”重新开始。那媳妇看来是个烈性子,这时将轿帘又一掀,干脆跳了下来,说:“我看你们不像共产党的人!”就这一句话将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彻底激怒了。老大樊明高用枪指着冯秀鸾大叫:“好啊!你这烂婊子,你敢对抗运动啊!看老子不一枪嘣了你!”老二樊明玉从兜儿里掏出一条细细的三股麻绳来,抖抖,作势要绑冯秀鸾。那冯秀鸾也不说话,手一抬,就给了樊明玉一个响亮的嘴巴。然后,样子很从容地将那项链和戒指摘下来,笑嘻嘻朝樊明高递去,待那樊明高的手伸过来了,她自己的手却又一扬,将那两样东西抛进了三四丈深的湫水河河漕里。在看着那两样小东西画了一条亮闪闪美丽无比的弧线飞下河漕的同时,冯秀鸾拨开众人,义无反顾地朝着路边一块大石头一头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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