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长不明白“老老老牛牛”死了,为甚不许哭,就哭得更伤心了。盛如蕙弯腰摸摸慧长头顶上的朝天小辫,用软软的声音道:二吊子,听话啊!“老老老牛牛”现在正动身要往天堂去,你这一哭,她老人家还不迷了路?待会烧过“倒头纸”,咱大家一道哭。到那时,我们二吊子想怎哭就怎哭。
如此,盛家这位小爷只好闭了嘴、屏了声,两眼滴溜溜转动着看大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只见他老姑盛如蕙朝屋子里的男人们挥挥手,男人们便很听话地退出屋门去了。老姑瞅瞅站在炕边的他,皱了眉头道:二吊子,你也出去。
盛慧长却倔倔地站着,就是不挪窝。老姑盛如蕙叹口气只好作罢,回头命女佣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香汤,又让秀兰、秀芝两位姑姑帮忙,想把老寿星已经上身的寿衣脱下来,重新为她老人家沐浴净身。可老人家僵得像根木棍儿,根本无法脱衣,只好将就着把能够探得着的地方再擦洗一回。老姑一边动作一边慢声细语说:老老牛牛啊,您老人家洁洁净净一辈子,到头来却要邋邋遢遢走了,这让我们做小辈的如何过意得去啊!说着眼里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来。秀兰和秀芝两位姑姑也无声地哭了。于是便让男人们进来,先找了一枚干净的铜钱款款塞入老寿星半张着的嘴巴里,麻纸一张盖脸,又将七个铜钱大的小面饼穿上一截干草塞入手心。盛慧长看见那干草的一端拴着一根细麻绳,听老姑说那叫打狗鞭,是让老老老牛牛一路驱赶野狗顺利升入天堂的。爷爷他们将老老老牛牛横着摆在炕头,炕下放个大铁盆,便将一摞纸烧着了。火光一起,屋里屋外跪下黑压压一片人。盛慧长也被如蕙老姑拉了爬在地下,粗粗细细的恸哭声轰然爆响。
在一片呜呜哇哇的哭声中,慧长听得女人们咿咿呀呀载泣载诉的哭声特别中听,只有珂珂、璐璐和几个未出阁的小姐丫头在哽哽咽咽抽泣,听上去活像一群吃坏肚子的小狗在打嗝。男人们只知呜呜,声音低沉而喑哑。爷爷一边哭一边擤鼻涕,慧长看见有一团鼻涕照直甩在了伯母额头上。听着看着这一切,他一点儿都哭不出来了。突然腿上一阵剧痛,侧转身一看,原来是母亲故意拧了他一把。他摸着大腿哇的一声哭了。这时,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叫道:大家节哀顺变吧。老太太高寿,是喜丧,哭多了不吉利!四周哭声顿止。一片衣裾窸窣声中,人们纷纷起立。
王掌柜的灵棚搭在三槐堂“人门”之外,人已进了棺木。王家、盛家的人一拨拨进去行祭奠之礼,有七八个和尚绕着灵堂转圈儿。他们的秃头亮光光的,脖颈间都挂着一串油汪汪的紫檀木珠子,两只手交合着举于颌下,口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当日子夜时分,盛家老寿星被装进棺木,置于灵堂。灵堂设在待月庐正面抱厦下,用三十丈青布结挽而成。两侧用白纸剪成长长的挽联。左金童、右玉女,宝马、香车成双结对。棺木前置香案,上点“水灯”(当地风俗,灵棚点掺了水的油灯)一盏,还有四荤四素八碗供献。盛家男女这时都换穿孝服,依班辈前来祭奠。在和尚们打坐念动超度亡灵经的同时,白日剪好的悬塔挂到了三槐堂天门外。老寿星的悬塔好气派!偌高偌大的天门一侧居然挂不下来,只好在半人高处连拐两个弯爬高后再让它悬垂而下。王掌柜的悬塔已先一步挂在了人门旁。三槐堂外这并排挂着的两副悬塔,以及镶嵌于白色剪花之中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仇敌忾驱逐倭寇”的大字吸引了古镇碛口及附近村子的许多人前来观看。人们指点着,忆及老寿星、王掌柜生前的种种事迹,众口一声诅咒狗日的日本鬼子出门都撞枪子儿。
崔鸿志来到三槐堂前,他好像刚刚赶了好长的路,带着一身尘土、汗水走来了。见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他就劝众人快快回家。有几个年轻人说要参加游击队,崔鸿志说让到游击队队部报名。
“正事宴”举办的日子定在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盛慧长还在被窝赖着,忽听天门外“呜呜哇”一声大号鸣过,盛家雇用的三班吹鼓手一齐奏响哀乐。慧长被母亲提溜着爬起来匆匆穿了孝服跑出门外,只见盛家的男人女人白花花一片已恭立待月庐大门一侧,鼓乐班子在孝男孝女们的恸哭声中被迎进院门。四个“礼生”出现在正屋外的高圪台上,“通赞”宣布“开奠”,于是鸣炮奏乐,全天的奠仪正式启动。接下来是“祭风神”、“祭菩萨”、“拜榜”。“引赞”像应声虫似的附和、复诵“通赞”的口令。“文赞”用唱歌似的调子诵读一篇篇祭文。“哑赞”则一声不吭地点拨那些呆头呆脑不能正确领会“通赞”口令的男女。
各种仪式按部就班进行。
盛慧长听大人们说,全部奠仪中最数午奠隆重。在水旱码头碛口,丧祭中本来就有“笑奠”的习俗,即借奠仪开各类外戚们的玩笑。而李莺莺高寿过百,是“喜丧”,所以那些礼生是必要生着法儿逗乐子的。这倒有趣。盛慧长便老等着午奠的到来。
可是,待到午奠真的到来时,竟也索然无味。他被母亲挟持着按“通赞”、“引赞”发出的口令一会儿“序立”,一会儿“俯伏”,一会儿“跪拜”,一会儿“平身”,一会儿“出列”,一会儿“复位”,一会儿“上香”,一会儿“献馔”,弄得昏头胀脑,疲惫不堪。春日的阳光热烘烘悬在头顶,白茫茫一片中,有人发出短促的鼾声。他听得一只蜂子嗡嗡着从他的耳边飞过又飞来,飞来又飞过。嗡嗡声持续不断,忽然化作黄河滩头奔腾的浪涌,而他浑身赤裸正在浪涌间腾挪翻滚……忽然听得有人咿咿呀呀唱起小曲曲来。盛慧长强撑着眼皮朝高处看去,原来是“礼生”们在唱“主吊挽歌”,竟将老老老牛牛一辈子瓜长蔓短的往事编成曲子唱得合辙押韵、荡气回肠。那时,四“赞”主从换位,“文赞”主唱,“通”、“引”作配。“哑赞”也不“哑”了,时不时插科打诨,将人们逗得一会哭一会笑。慧长的精神为之一振,正要仔细听去,那歌儿却已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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