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的记忆似乎有点清晰了。好像是一个夏天,太阳照得火辣辣的。邻家孩子送他吃了一颗刚刚成熟的木瓜仁。那玩艺儿好甜好香啊!那剥去白色包皮的仁儿是金黄的,当他将它塞进口中轻轻咀嚼时,一股鲜嫩的香气当即像无数条小蛇刷刷刷游遍他的全身。他的口水汩汩汩朝外流了,他的馋虫咝咝咝朝外爬了。他跌跌撞撞奔进正屋,拉住正在专心算账的爷爷的青布长衫的一角叫:“爷爷,木瓜!爷爷,木瓜!”爷爷的手指在算盘上停住了,弯腰笑道:“啊呀,我孙子的好口味。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我孙子识货!等爷爷得空给你去摘。”他将身子一扭,大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我要爷爷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摘!”爷爷看看算盘,犹豫片刻,道:“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爷爷果然就去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爷爷去了很久才回来。那时他并不知道:碛口木瓜虽然好吃,但它长在离村落老远的山崖上,在无路可走的地方。爷爷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出现在大门口时,他只看见他的青布长衫上沾满了灰土,膝盖那里,裤子被撕破一大块,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有鲜血正朝外洇渗。他将两颗黄中带白的木瓜递给他。他看见他的手上也满是划痕……
再晚些的记忆是在他第一次上学时。去时爷爷将他一直送到教室里,爷爷对他说:“散学了,和咱村的孩子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他看着他点头后,又巴巴地穿过几排座位,找到他们村二狗三娃说:“散学了,和我们家慧长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直看着二狗三娃点了头,他才返身朝外走。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回头对着他,又把刚刚说过的那话重复一遍:“散学了,和二狗三娃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他烦他了,吆喝道:“你还有完没完!”那时,他的老师正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慧长同学,你怎么和爷爷说话呀!快赶上爷爷,对爷爷说对不起。”他犹豫了一下,听话地追了出去。可是爷爷已经走远了。他对着爷爷的背影大声叫道:“对不起。”不知他听到没听到。
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后悔”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的表现!就在前几日,当他用一条牛缰绳拉着爷爷游过街后,他看见满街的人们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有人竟将一些黏糊糊臭烘烘的口水唾向他,他将心执硬,想:“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你们的口水!”想过了,终归感觉不美。
他怏怏地走进马书记马市长(虽然碛口恢复了镇的编制,但碛口人依旧称马有义为“市长”。因为在碛口人的感觉中,“市”是一个比“镇”体面得多的字眼。盛慧长同志也是不能免俗的,也便依旧称他“市长”)的办公室。他嗫嚅道:“马书记,马市长,我……我爷爷……我……”
马书记马市长皱皱眉头问:“你后悔了?你想当软蛋吗?盛慧长同志,你那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啊!你知道对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软弱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你不是一再表示,要争取早日做个少年布尔什维克吗?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是不是?”
慧长站在大奸商盛如荣的门槛外终于没有朝里走。他说:“程璐同志,你可不要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啊!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
小姨斜眼吊睛瞅了他一眼,道:“你倒代表上组织了?滚你的蛋吧!”
小姨璐璐就那样拉着程琝,明目张胆地进了大奸商盛如荣的屋。但是他,革命者盛慧长并没有“滚”,他要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如果有必要,他就将他们的对话连夜报告给马书记马市长去。
慧长站在门外,只听小姨对盛如荣说:“大舅,您们那分家分得的确不是时候,很容易产生不良影响啊。群众有些过激行为,您要正确对待。”盛如荣半天不吭声,末了叹口气,反问:“我不明白,你们共产党难道……难道就不记着我们也曾支援过抗日,也在支援革命吗?”小姨说:“记着呢。怎能不记?我们党对工商业者一贯都是保护的。我们对你们批评啊教育啊,实实在在也是在爱护你们、保护你们呢。凡对抗日对革命有过贡献者,等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给他们奖励的。”盛如荣道:“不明白。”小姨说:“大舅呀,您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将来您会明白的。”
盛如荣又是半天不吭声,末了又反问:“你爹不知怎样了?甚时能出来?你们这些孩子啊,别人要批要斗让别人批去斗去,你们怎能批斗自己的长辈呢?你知道做长辈的,他们心里有多难过呀?”小姨低声说:“大舅,形势啊!群众运动啊!理解不理解都得这么做呀。这么做,才能打消群众顾虑,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这道理我给我爹讲过,我相信他不会记恨我。大舅呀,慧长他还是个孩子,眼下正要求进步呢,好事啊,您得理解!”盛如荣道:“我不理解!你们共产党难道……难道就不讲长幼礼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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