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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_刘维颖 【完结】(27)

  盛克俭走出屋门时,爹还站在门口。

  “既然咱不能同他做那生意,咱就还按商家的规矩来。”盛如荣说,“钱退还他。你只对他说,近年兵荒马乱,北路长船来碛口的极少,粮食、药材供不应求,恕难成交就行了……”

  “好吧,好吧。”盛克俭答应着朝外走。

  盛如荣眼瞅着儿子从牲口棚牵出跑骡,将银票揣在怀里,跨鞍而去,便又转身敲响了小儿子盛克勤的屋门。他要带着孙子盛慧长去爬村后的山头。盛如荣有此习惯已经多年了。记得还是七八岁时,父亲盛维纶有天早晨对他说:“儿子,起来跟爹办件事去!”

  当时天刚蒙蒙亮,睡意正浓的他是被父亲照尻子一巴掌抽醒的。他嘟嘟囔囔问:“这么早就上学呀?”父亲说:“这事比上学要紧多了……”“甚事?”“学做好人!”父亲领着他爬上山脊,对他说:“看那各家各户的烟囱,有未冒烟的没有?”“做甚?”儿子还是懵懵懂懂。“凡未冒烟的,十有八九是没米下锅了的。”父亲说,“孩子呀,记住,咱盛家不能让左邻右舍有人拉着打狗棍去讨吃……”

  从此,这登山看烟囱就成了盛如荣的每日必修课。

  盛慧长趿拉着鞋子出现在屋门口。“爷爷,”他问,“是去看戏吗?唱《三岔口》《盗仙草》,还是《连环计》?”盛如荣慈和地摸摸小孙子的后脑勺,饶有兴趣地揪揪小孙子头顶那条直竖竖的朝天辫,说:“是看景,不是看戏。”慧长道:“您不懂。景也是戏。‘清晨起喜鹊儿屋檐飞过,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快活’,孙玉姣因甚心里快活?她心里有戏呢……”

  盛如荣立住脚,异样地看着孙儿,笑了:“你龟孙念书不怎的,跟上你娘倒学成戏痴了。”

  爷孙俩爬上山顶时,天色尚早,浑村的烟囱还只有四五处冒烟。盛如荣拉着孙儿指指点点告他,自家烟囱在哪里,哪些烟囱常年冒煤烟,哪些烟囱四季冒柴烟。哪些烟囱日日都冒烟,哪些烟囱隔三夹五不冒烟……

  慧长问:“为甚会不冒烟?”盛如荣道:“不冒烟是因为烟囱的主人断顿儿了……”慧长又问:“甚是断顿儿了?”盛如荣道:“就是没米没面下锅了。他家穷。咱得去帮帮他……”

  慧长抻着脖子看着爷爷半晌无言,忽又问:“可要是那烟囱的主人是个懒汉,是个二流子呢?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懒汉二流子饿死活该吗?”盛如荣道:“孩子,那种人只是少数。而且我们说‘活该’只是要教训于他的。如果他真要快饿死了,咱还是该帮帮他的……”“可是,”盛慧长沉吟着,一脸迷茫,“可是他要知道自家要饿死时别人准帮他,他干吗不懒?”

  盛如荣嘴嚅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几缕红光出现在东山顶上,将一片泥涂般的云彩染得火红。终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一角,不太亮,橙红。之后,云带渐渐淡去,太阳像一个刚出炉膛的火球赫然出现在一片山岚后。山岚似有若无,曼妙如一袭柔纱。接下来,那火红的一轮倏然一耸,赤裸裸跳出山岚。四野顿时一片贼亮。山下已是炊烟处处了。

  盛如荣从东到西逐一观察着一根根烟囱。他清楚每一根烟囱炊烟升起的大致时间。当他看到那紫色的烟霭在预期的时间冉冉出现时,清癯的脸上就有丝丝慰藉自然流露。在初升的阳光里,他尽情欣赏着那绛紫色镶了金边的烟霭浓而淡、淡而浓的变幻,内心的欢愉便使满面的神采更加丰富生动了。当他发现有几根烟囱没有出现预期中的景象时,脸上便现出疑问、讶异混合着忧虑的神情来。

  “慧长啊,走,跟爷爷去看看那几户人家是怎回事?”

  慧长却道:“爷爷,您忘了今儿是甚日子了?”

  盛如荣这才想起:今儿已是农历正月二十五了,仓官节。

  在水旱码头碛口,正月二十五是家家户户捏“仓官”的日子,那“仓官”其实就是用杂面捏的一些大狗小狗母狗公狗。那母狗一只只媚态十足,看上去既顽皮又可爱;公狗一条条阳具粗壮,如同长着五条腿的怪物。那些狗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只小灯盏。据说这些驮着灯盏的大狗小狗母狗公狗本事大得很,既保天年和顺,又保屋里的女人生养大胖小子。夜里,大人们在狗背上的灯盏里注满麻油,放一条灯芯进去,端到天地爷牌位前,点亮了,然后烧香化表,男人女人跪下叩头祷告:仓官仓官您要管,大瓮圪堆(方言,堆积如山)小瓮满。那些没生男娃的女人们呢?在祷告过“大瓮圪堆小瓮满”之后,接着祷告:仓官仓官扛得来,给我家扛个小子来。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被视作光明正大的行为。那些日子过得不好,或是屋里没男娃的家户等到夜深人静便出动去“偷”——“偷”富裕家户的仓官,“偷”多子家户的仓官,还要连同点亮的灯盏一起“偷”回家。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了别家的人满心高兴,被人“偷”了的家户也满心痛快。在仓官节这天夜里,盛家各个院子的侧门总开着半扇,为的是方便别人来“偷”自家的仓官。盛家驮着灯盏的仓官年年被人“偷”得一个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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