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许正是这频繁的接触,最终还是将他们分开了。
“裂变”是从一次京晋学生代表的联欢开始的。当时程璐朗诵了郭沫若的一首诗:
我崇拜创造底精神,
崇拜力,
崇拜血,
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
崇拜悲哀,
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
我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
联欢结束后,冯汝劢雇了辆黄包车送程璐回到下榻处。程璐余兴未尽,拉住冯汝劢继续说话。
程璐问:“我的表现怎样?”
这当然是指诗朗诵了。冯汝劢反问:“你喜欢郭沫若的诗?”
程璐痴迷地说:“那是自然。‘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梅花呀,梅花呀,我赞美你!我赞美我自己!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不断的破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听听,这多有气势呀!多叫人精神振奋,多叫人荡气回肠呀!我就喜欢这样的诗。你呢?”
冯汝劢深望着程璐摇摇头:“不,我不喜欢。我喜欢的诗是这样的:‘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或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或是:‘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程璐看见,沉浸在诗情中的冯汝劢脸色微酡,目光迷离,仿佛正在轻轻地走进一个梦境。程璐不禁也被感染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柔情和讶异。可是随即,她警觉起来了:这有点像是布尔乔亚情调呀!这东西自己曾经无数次在同伴们身上发现,无数次批评过的呀,怎么眼下自己身上竟也滋长出来了呢?
“没劲!”程璐坚定地撇撇嘴,对冯汝劢说,“没劲!软绵绵的,你有病呀?”
如果说这次“裂变”还只是一条细细的痕纹,那么,此后不久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引发出来的争论,就使他们的分道扬镳成为必然。
“这是什么文学呀,冷冰冰,干巴巴,满纸血污,千篇一律。”
“那么,阁下以为文学应是怎样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不是……我是说,”冯汝劢前言不搭后语地辩解,“文学这种东西……总之,为什么非要把文学分成这个阶级哪个阶级的呢?为什么文学非要剑拔弩张、人为地鼓动仇恨呢?”
“人为地鼓动?你是说把文学都弄成《边城》那样的,好给被压迫者被剥削者注射麻醉剂?”
“首先,你对《边城》的理解是错误的。其次……”冯汝劢渐渐地从容起来,振振有辞地说,“其次,我也不赞成《边城》以理想取代现实的书写方式。可我总觉得,文学如果反映的是人性的善恶美丑的话,她就一定会更丰赡、更耐读、更湿润,更……”冯汝劢顿住了。他发觉自己用了一个不太确当的词。湿润?怎么能是“湿润”?可一时又好像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这当儿,程璐已将一根指头戳到了他的鼻子下。
“你……”程璐的指头纤纤的,几近透明。那时一缕阳光从窗櫺间照进来,轻轻地抹在她的指尖上。那指尖微颤着。那战栗仿佛传染般,令她的花苞般美丽的唇也战栗起来。她终于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向了他。片刻后,她的身影便在他的身边消失了。
20
程家姑嫂姐妹这里正说着私房话,忽然程环惊慌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快,叔叔被厘税局的人打了!
程璐他们跑到前院时,只见叔叔程云鹏额头和后脑勺都被打破了,血水顺着头发根朝下流,将面孔和脖颈染得通红。程环扶着他的一条手臂上也沾满了血迹。婶婶白玉芹的哭骂声又响起来了:我把你个窝囊废呀,家里家外就你丢人现眼呀!母亲盛如蕙一见程璐她们,就叫:快去找云南白药!在后院神龛里……程珂早被叔叔的模样吓坏了,站在地下动弹不得,盛秀兰转身朝着后院跑,怎奈小脚拐拐的像只鸭子,早被程璐抢了先,只好又拐回来,进灶间打热水要给叔公清洗,又早被谢妈抢了先,便连连唉叹着落泪,也不知是为叔公还是为她自己。程云鹤早饭后进街去了,这时也闻讯赶了回来,一见兄弟被打成这样,两眼火星四溅,朝着儿子程环就叫骂起来:“杜琪瑞,税警……那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吗?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回事,怎回事?你狗日的刚才在哪里?”程环嗫嚅着道:“我当时不在跟前,他们不认识叔叔。”“他娘的!不认识就这么下毒手?你看看你都为了些什么朋友?恶棍!虎豹豺狼!”这时程云鹏说话了:“哥你别急。我的伤不重。他们打我,我倒高兴!”
“你还高兴!我说你是窝囊废吧,你还不服,”白玉芹哭得更凶了,“你简直就是七成成嘛!我的命好苦哇!……”程云鹏说:“那伙子人都快把碛口老百姓打遍了,不打我,人家还骂咱程家和他们穿连裆裤哩。现在打了,我走到众人面前硬气!”程云鹤一掌击到了程环脸上,吼:“听听你叔说的,你狗日的把脸扎裤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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