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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