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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_刘维颖 【完结】(85)

  “帝国的利益?”秀子冷笑,“当‘帝国’的‘军人’堕落成为一群畜生的时候,您以为这个‘利益’还能‘高’到什么地方去呢?”

  “河田秀子,我请你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当你把站到你面前的中国人看作一群畜生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任意驱使他们,正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荣耀。驱使他们为帝国军人服务,正是帝国的最高利益之所在。”他说。

  “河田先生!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国家,是不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那时,满脸血污的盛如荣挣扎着从河田秀子的搀扶中挺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

  “盛先生,您说的这个国家是大日本帝国吗?”他大笑,“可是事实上,这个国家现在就要主宰整个世界、做整个世界的主人了。您们中国人,从今往后要学会服从。这样对您,对您的国家,都有好处。”

  “我为大日本帝国羞耻,为您羞耻!”秀子又将那话重复一遍,留给他惨然的一瞥,扶起盛如荣走出指挥所。

  “盛先生,您可以回家。不过,我请您记住,我们还有一笔生意没有了结呢。”

  盛如荣冷冷道:“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的定金已经退了。”

  河田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定金是您要退的。可我并没有答应不再做那笔生意。做生意是要讲诚信的。您说呢?”

  盛如荣回头一笑:“你也配讲‘诚信’二字?”

  河田少佐没有搭腔。他的脑中忽然充斥了一些文字的碎片。那些碎片呼啸着四向飞溅,和着一道惨然回瞥的目光,刀刃般切割着他,霹雳般震撼着他,最后在他的脑海深处聚敛、拼接成女儿反复说出的那句话。

  河田少佐没有想到那话竟是女儿留给他的诀别一语,那目光竟是女儿留给他的诀别一瞥。

  当河田少佐站到女儿焦黑的残骸前的时候,猛然想起妻子送他们父女入伍时的情景。那是昭和十二年的冬天,下着比今天还大的雪。他的家乡横滨市的港口寒风凛冽,砭人肌髓。妻子紧紧地搂着女儿不松手,当轮船拉响汽笛催出征者登船时,妻一把拉住他,满眼泪光地说:拜托你了!战争结束那天,好好带着我的女儿回家……

  河田少佐两眼模糊了。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女儿赴死前脱下的衣衫上。那件套在军服里的撒满碎花的衬衣,还有一副粉红色的抹胸,即使落满雪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快步走了过去,拂去雪尘,将那两件似乎还留有女儿体温的衣衫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女儿?”他在心里朝着自己诘问。那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狼嚎般刺穿了他的耳鼓。这时,紧随在他身边的贾长发说:“秀子小姐是为国捐躯呀,您请节哀。”河田少佐一个激灵猛醒过来,喝道:“什么为国捐躯,河田秀子,大日本帝国的叛徒!死啦死啦的。”他猛抽军刀,劈向那花红柳绿的一团。刀锋落处,女儿的惨然回瞥化作一声冷笑,妻子怒视着他大叫:“还我女儿!”

  河田少佐吩咐快快将那些被狗咬成重伤的兵士送往救护站抢救。又一批兵士从他身边走过,在那一间间安排了女人的屋子前排队。屋子里,女人们的哭喊挣扎再也听不见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呯呯的枪声和激烈的犬吠声。河田少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贾长发。贾长发报告说:“盛家的狗伤了皇军,现在皇军的军犬正在严惩凶手。”贾长发说:“太君,您放心,三比一,非要了那狗的小命不可!咱先收拾了那狗,再进盛府抓人。盛府的花姑娘大大的好!太君,到时给您也弄一个玩玩。”

  河田少佐嫌恶地摆摆手,说:“去看看我们大日本帝国英雄的军犬如何惩办那只所谓的哮天犬吧。”

  出乎河田少佐意料的是:在三槐堂天门外犬们角斗的场地上,已经躺下了两条军犬的尸首。一条在夏槐下,一条在周槐与商槐之间的空地上。两条纯种德国黑背皆为封喉而亡。河田少佐看见它们的脖颈几乎被完全咬断了,整个场地鲜血淋漓。河田少佐不由暗自寻思:“那是一副怎样的牙口呀,那是一副蓄积了多少仇恨的牙口呀!”河田少佐不禁浑身战栗起来。

  河田少佐将仇视的目光投向哮天犬。只见它眼下正蹲伏在场地的另一边。不是以逸待劳,准备与帝国的第三条军犬做最后的殊死一拼,而是身负重伤,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河田少佐见它毛发凌乱,肚腹上、脖颈下被撕开长长的两道口子,此时正有鲜血汩汩流淌。在它的对面三步远处,帝国的第三条军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它,目光中满是挑衅和鄙视。河田少佐不由笑了,也用挑衅和鄙视的目光虎视着哮天犬。

  几个日本兵用枪托、用刺刀、用齐声的呐喊向它发出一次次威吓。

  “站起来,支那狗!站起来,支那狗!再不应战,就死啦死啦的!”

  兵们注意到了河田少佐嘴角的笑,叫唤得更起劲了。

  那哮天犬好像看懂了河田的笑,也听懂了兵们的话,它费了好大的劲将前腿绷直,胸脯连耸几耸,终于站起来了,可是当那军犬向他发出低沉而喑哑的一声威吓时,它忽又朝后一歪跌倒了,脖颈间的一处伤口随即有浓酽的鲜血喷射出来。兵们的呐喊声再一次响起。哮天犬深深地垂下了头,是羞愧,也许还有点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很快的,它将它的头颅高高地昂起来了,目光如电睨视它的对手一眼。它以自己无比高贵的神情向日本人表明,刚才短暂的垂首只是为了积蓄力量而已。现在兵们的呐喊朝向了他们的军犬。咬死它,咬死它!咬死这只支那狗,癞皮狗!把它大缷八块,千刀万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凶残、阴毒!而那军犬的一腔激情似乎被这呐喊点燃了。它那乌黑的背脊上,每一根毛发似乎都蓄积了无穷的力量,齐刷刷向外扎煞着。它轻蔑地看了那“支那狗”一眼,内心突然生发出想要戏弄一下对方的热望。它朝着它冷笑一声,用全世界的犬们都能听得懂的话对它说:伤兵!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当然,死是肯定的,不过,我可以让你死得稍稍体面一点儿……它做出似乎想抚慰一下对方的样子朝着它雍容地走过来了。在与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它嬉笑着伸出一只前爪朝它的脖颈间摸去。那时它的每一个爪趾都是一把挺直的刺刀,然而从外表看去,却像是亲昵的抚摸,最多有点轻浮而已。那“支那狗”好像早已对日本狗的居心叵测心中有数了,在与它比肩的一刹那,突然将身子一掉,伸了一个屁股给它,而且还将一个响屁毫不客气地轰到它的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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