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李子俊嘟囔:“我们的弟兄死得比这还多,还赔进去了一个团部。那么多人,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子发道:“你们也死不少人,这不假。可九九归一,是你们做得太离谱了。放着日本人不打,自家人打起了自家人,这是天理难容了!人心是秤,老百姓甚也看得明白!”
李子俊还想说: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可他没有说出来。
李子发连连叹息着,又道:“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五月二十两河同时发水那天,你们狼营的人在湫水河上截击了游击队的人,四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你们用刀子活活捅死。那四个人都是程璐的学生哩,是她费尽口舌说通准备开上前线打鬼子的,可是人还没有出发,就被你们杀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怎就不长人心呢!狼营下那毒手,后来遭报应了不是!这一回,你们变本加厉,一次就杀死三十!不是狼营杀的,而是你们!是郑磊亲自下令,你李子俊亲自带人杀的。碛口人待你们二营不薄啊!记得去年秋天你们重回碛口驻防时,碛口人是如何欢迎你们的?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那礼遇是古时接待皇上用的,我说也够意思了吧?游击队将自家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好吃的好用的送你们,那不是他们多得吃不了用不了,而是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啊!你们倒好,心是比狼营更毒了,手是比狼营更辣了!一下子三十条人命,竟连个愣怔都不打啊!你们就等着遭报应吧。”
李子发这些日子,一直协助崔鸿志埋殡烈士遗体,处理善后事宜。这事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死者的亲人家属一样的大悲大痛啊!此刻,他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掉下来了。李子俊从未见过他哥这么哭过。他的心里不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起来。他想起从小到大,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自然,他也想起三营在此驻防时,周围百姓对他们的种种关照。尤其是去秋他们重返碛口后,碛口人对他们的那份亲热……他的眼里也便濡满了泪水。
李子俊听着哥哥的话,始终未吭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碛口的乡亲父老了。而事实上,自从昨晚踏进家门那一刻起,他就再未迈出过那道门槛。也许,在潜意识里,“羞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早在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已经在他的心底扎了根。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惶惑与恐惧。那么,经商呢?在碛口这块土地上显然是不行了。就马上走?李子俊一待哥哥的话落音,当即收拾行装出走了。临行,没有忘记给自己安上一撇胡子,换了一身西装,没有忘记随身带了一笔款——他打算先绕道去寨子山与郑磊见上最后一面,将这笔款亲手交给他,作为他“继续学业”的资费,然后从那里马上离开碛口。
然而,李子俊终归没有走出碛口这块土地。当他在小狐仙塔告别郑磊沿着老河岸边的石砭匆匆朝东行去时,忽见一个女人双手抱定一个婴儿站在一道高高的石崖上,神色沉郁而阴狠。那婴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四肢蹬动着大哭不止。李子俊边走边朝那女人看了一眼,一颗心突然被那女人可怕的目光刺得战栗起来。李子俊正要朝那女人说句什么,忽见她将手一扬,竟将那婴儿活活抛进石崖下滚滚的黄涛。李子俊大喝一声,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领,怒道:“你……是人是妖啊?怎这么狠毒?”
那女人并不畏怯,说:“我要不狠毒,怎么杀死比我狠毒一千倍一万倍的那个人!怎么报得了我的杀夫之仇!”
李子俊惊问:“你的杀夫仇家是谁?”
女人切齿道:“李子俊。这个挨千刀的不光是我的杀夫仇家,也是碛口几百口人的杀夫、杀父、杀子仇家。我先灭了我儿,再去杀他。我要杀不了他,就从这儿跳河寻我男人我孩子去……”
李子俊听着女人的话,脑袋里突然嗡嗡嗡发出不间断的响声。是二碛滩头浪涛的咆哮,还是晋西北战场枪炮的轰鸣?李子俊看着女人突然语塞。他想说:李子俊他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突然感到那话是如此苍白如此干瘪,如同深秋季节里生机尽失的枯枝和败叶。
“你认识那个挨千刀的?”女人皱眉问他。
“不,不……”李子俊含糊地嘟囔着,匆匆从女人身边离去了。
李子俊又朝前走了百十步,猛地站住了。李子俊啊,他自语。你要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去自首!
李子俊转身朝着镇街去了。
50
蛮太岁敲响了程府的门,对赶出来开门的程云鹏说:“叫你家大小姐程珂出来,就说‘政府’有话问她!”
蛮太岁现在是碛口区抗日民主政府保卫科的“工作人”,同人说话口气就很冲,就常爱代表“政府”有“话”问张三问李四。
程家老大程云鹤还没有从西北地回来,老二程云鹏虽已分家另过,可老大走时嘱咐过:在他离家期间,程府涉外之事仍由程云鹏当家。
“老总……”程云鹏站在门口,半个脑袋探出门外,颤颤噤噤叫了一声。
“什么老总!叫同志!你以为咱这还是旧社会?”蛮太岁没好气地抢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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