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珂说:“妹呀,我去。我这就去。你可千万别对旁人说啊!”程璐叮嘱道:“你多带点吃喝给他,至少三五日你别再去那里了。危险!”
程珂万万没有想到,她前脚刚走,程璐后脚就去找马有义。
“等程珂离开,你们再动手啊!”
她没有忘记如此这般嘱咐马有义。
51
春花烂漫的季节,水旱码头碛口终日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部队各机关纷纷兴办自己的公司,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碛口街头突然冒出几十家公营商店。红对联、红灯笼、彩结、彩旗、五色纸张剪成的拉花把五里长一条街道装扮得花团锦簇,不时炸响的鞭炮在人们的心头掀起一股股热浪。公私商家自然形成竞争颉颃之势,水旱码头的生意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烈火暴。
码头上扛包的搬运工里,出现了许多穿灰布军装的汉子。他们不为挣钱,只为同码头工人交朋友。他们操着南腔北调吆喝,学说码头工人的粗话,学唱荤曲子。白丑旦一时成为最兴红的人。也有不少人整天跟在陈老三屁股后,要求拜师学扳船,一口一个“陈师”,叫得陈老三大嘴咧咧着整天高兴个不停。
更多的兵们在碛口周遭的山野里帮农家扶犁撒种。
那些日子,从镇街到村野,“晋西事变”成为工、农、兵、学、商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各种版本的“阎老西儿走麦城”的故事经由兵们的口传达出来,又经由天才的碛口人的演绎,变得异彩纷呈、精妙绝伦。而当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最后都归入“以汾离公路为界,旧(军)不往北,新(军)不到南”的结局时,碛口人便都为从此再也不必受国民党那些贪官污吏们的挟制兴奋不已。这时,人们才发现:今年春上山野的草儿长得真是鲜嫩,花儿开得真叫艳丽。河边路畔的水桐和杨柳好像也比往年发得旺。这里那里的桃花、杏花,红的如胭脂润雨,白的如瑞雪飘风。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黄澄澄的一片连着一片,逗引得蜜蜂蝴蝶嘤嗡不止。
女人们不愿在屋里呆了。她们像过节似的把自家打扮起来,成群结伙去民校学文化,学唱歌,去祠堂听“工作同志”讲话,去镇街游行,去黑龙庙看戏,去一切需要妇女去可以让妇女去的地方。在一切与男人一道出现的场合,她们叫得更响,笑得更灿烂。她们居然敢当着自家男人的面同别的男人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了。而回到家里呢,她们居然敢对自家男人说:累得不想动了,你给咱做饭吧。她们与公公婆婆说话,居然也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她们将程家二小姐程璐当作领袖、楷模和保护神,只要有她在场,她们说话的声气也变得雄壮起来……喊了多少年的妇女解放,今儿她们才真正感受到了“解放”的好滋味。正如工作同志教给她们的歌儿里唱的:
长长的那个豆面软软的糕,
共产党来了日月好。
新开的那个园子种白菜,
提起新社会人人爱。
街上不时有一队儿童团员走过。他们肩扛红缨枪,迈着雄赳赳的步伐,齐声唱着歌,紧紧跟在陈狗蛋的身后,从前街走到后街,再从后街走到前街。
马有义是儿童团最崇拜的人。几乎每隔两天,马有义就给他们训话一次。训话的内容,除过“斗争的哲学”,当然还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吃饭”那句话,马有义让他的崇拜者们每天背诵三次。每当训话结束,陈狗蛋就领着他的部下朗声高呼:“马政委,我们喜欢你!马政委,我们拥护你!”
押着坏人游街,是儿童团干得最多的事。眼下碛口最大的坏人首推贺芸、杨巨诚,还有李子俊。他们给几个坏人戴上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写着各自打上红巴叉的名字。他们请来李家山戏班子的画妆师,给坏人都画上了一副恶狼的嘴脸,屁股上插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各人胯裆那里,还绑了一条用脱的笤帚把,逗得满街上的人大笑不已。李子俊刚被接好的胳膊又被弄断了。不时有砖头石片从街道两边的人群中飞来打到他的头上脸上。他不避不躲,任由血水顺着脸颊朝下流淌。被打断了双腿的贺芸眼下只能在地上爬,就由一群儿童团员牵着,像条狗一样跟在游街队伍的后面。
游斗坏人进行了五天。在第三天上,形成了高潮。程家大小姐程珂也被拉来了。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好看的脸蛋被画成了一只狐狸。披头散发,邋邋遢遢,全没了以往的风流俊俏。原来,是那郑磊拒捕开枪自杀了,她第二天知道后,像疯了似的找到她妹程璐,当众甩了那时正在开会讲话的程政委一记耳光。要不是马有义挺身而出制服了她,这个专门和反动军官“乱搞”,公然窝藏碛口人眼下最大的仇家的女人还不知要怎闹下去呢。
程璐有些弄不大懂,她姐程珂为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么柔弱温顺的一个女子,怎就突然变成了一只母狼?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然而,“爱情”可以不讲敌我?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也是可以“爱”的?这当然是人的觉悟了。革命自然是不可以要求所有的人一个早上起来就按同一个“觉悟”想事的。在程珂找到会场同她大闹那一刻,程璐曾经狠狠朝着马有义盯了一眼。她有些怨恨这个马有义。既是人已死了,为什么不马上将尸体掩埋掉呢?要真那样做了,程珂或许会以为郑磊是离开碛口了,最多不过为他的不辞而别难过一阵罢了。可是那时马有义竟当着她的面说:“咱为甚给他收尸?谁想收谁去收,反正我不!”又说:“让程家人去收吧。对程家人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受教育机会。”他好像忘记了,她,程璐,也是一个程家人。当时,程璐没有吭气。为甚不吭气?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程家人而觉理亏没有勇气说出自家想说的话吗?在潜意识里,在那一刻,她是不是有过因为马有义没有把自己当“程家人”而避讳感到欣慰甚至由衷的高兴呢?事情过后,程璐曾这样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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