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仅让李天郎,也让众人摸不着头脑。还未等一干人等忖度出个端倪,高仙芝突地语气一变,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文书:“区区番兵营右果毅,整日不思整军习武,却乐于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今日酒宴,明日授官,弄得好好一个番兵营,乌烟瘴气,全无章法!统领下属,奔走告之于军府!嘿嘿!难不成李都尉带不得兵,还想做回小小校尉?”
“敢问大将军,何谓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何谓全无章法,乌烟瘴气?”李天郎知道,高仙芝越是声色俱厉,就越是心思缜密、另有图谋,万不可轻易抵死驳斥,但也不能胆怯而不敢言。因此,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方是上策。说到底,高仙芝也是个心计智谋一流的枭雄,胸襟眼光远在夫蒙灵察之上。如果仅仅因为阿史那之流上告就怒极问责,那也太小觑他高仙芝了。
李天郎的心平气和令不少人惊诧,诸人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回向上首的高仙芝。
“擅乱胡人族制,勿论身份贵贱,由命队首,致军心动摇,此其一;胡汉混编,奇正不分,致军令不通,锐气大减,此其二;如斯两条,还怪不得你统兵无方么?”高仙芝向前探出了身子,无形地向李天郎逼近。
“大将军可否容属下一辩?”李天郎迎着高仙芝的目光侃侃而谈,他同时注意到封常清和李嗣业相视一望,眼中颇有欣慰之色。
“属下军中胡族驳杂,各族胡人自有族制,不一而足。然既为大唐之兵,则无论何族,当一统于大唐军纪法令之下,皆遵大都护一人之令,各族旧制与其违背者,无论因何理由皆强从军法,即千军万马,也概莫能外,此为精兵之道,也乃属下整饬军备之初衷也!”
高仙芝又缩回了身体,示意李天郎继续说。
“大将军方才称胡汉混编,奇正不分,显是言番兵唯劲马奔冲,谓之奇兵;而汉兵唯强弩犄角,可称正兵。然孙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于势,而不贵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夫所谓择人者,各随番汉所长而战也。番长于马,马利乎速斗;汉长于弩,弩利乎缓战。此自然各任其势也,然非奇正所分。属下番汉混编且变号易服者,奇正相生之法也。马亦有正,弩亦有奇,奇正相谐,各辅其长,岂不精锐更哉?属下之策也非出自属下,而学之以太宗先帝也,若无先帝任用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胡人悍将混以汉军兵马,焉有贞观武功之盛?”
一席话说得不少官佐频频点头,高仙芝不露声色地环视一下左右,拖声应道:“此其一说项也!乱任队首弄得人心惶惶,这总不错罢?也是学的太宗先帝?”
“大将军所言极是!太宗先帝知人善任,天下皆知。其用人皆出之以至公,不问出身唯才是用,既能捐弃恩怨,又能摒除好恶,实为后世楷模!贞观名臣,如魏征、王珪、薛万徹等皆建成旧属;尉迟敬德是宋金刚属将;李世绩、程知节是李密旧属;戴胄、张公谨是王世充部属;岑文本是萧铣谋臣;褚亮及子遂良乃薛举幕僚;温彦博曾从罗艺;李靖且是高祖仇人;封德彝、虞世南、裴矩皆隋之降臣,更有内附之突厥降众,拜官近于半朝。太宗或屏弃前嫌,委加重任;或则弃短就长,因才施用。此乃开诚心布公道有以致之也!天郎比不得太宗先帝,唯强学套用,自度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而生,由此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既为汉人,何来胡汉贵贱,昔日征战恩怨?皆应一视同仁,任人唯贤,使人尽其才耳!”李天郎注意到高仙芝嘴角又出现了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诡笑,心里悚然一惊,担心言多必失,赶紧按下话头,“属下也是草率莽用,实施不得其法,怎可学得太宗先帝精髓!胡人习惯旧制,难免心生疑惑,致使军心初现不稳,如此危情,是属下未尝所料,自然难辞其咎,还望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天郎自当无怨承担。眼下如何善后,也请大将军及诸位将军示下!”
“李都尉确实通晓史实啊,言必称太宗先帝,真个是钻研不浅!依本将军看,颇有遗风哟!”高仙芝的话如重锤般落在李天郎心头,这些话是提醒,也是尖利的警告!“李都尉洋洋洒洒之言,诸位将军也是听得清楚,尔等认为如何?”
封常清见厅下诸人议论纷纷,遂扬声道:“属下认为李都尉之举,虽手法尚缺妥帖,然其意确有道理。姑不论兵锋之正奇,军心之安稳,且论我安西汉兵不足三万而戍边万里,实不堪用,为长远计,唯用‘以蛮夷对蛮夷’,广收内服之胡族,以充兵马之不足也。然欲用胡人,则必信与人,教以军律阵法,方可堪用。昔日太宗皇帝持孔圣‘有教无类’之义,斥贵中华,贱夷狄之举,明言独爱之如一,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仪,故有四夷依帝如父母,悉归我大唐而成中华忠民也!信之任之,大唐已有数百年之功,量胡汉之别,远逊开国往日,故李校尉胡汉互补之法,窃以为可取!”
“封使君说得轻巧,我大唐军律阵法乃镇国之宝,岂可轻易教与他族!且胡人多愚钝,即使教习之,也不可得心法,徒耗精力耳!”说话的是段秀实,他历来对胡人胡将嗤之以鼻,常以汉军嫡系自诩。且安西军中,确以汉军精锐最为善战,军中各族,哪个不曾是其手下败将?因而此言一出,即得不少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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