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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奇耻_王曾瑜【完结】(28)

  言犹未了,冯澥和曹辅进来,两人当执政後,似乎与金人谈判,成了他们的专职。冯说:“萧庆有言,自古有北,便不可无南,金军保护西京皇陵与青城殿宇、斋宫,以明并无吞灭南朝之意。然而前日已许割三镇之地,金军方退,我便爽约。此回须陛下亲自出城会盟,方可退师。不然,围城之军决不解,攻城之具决不退。城池未破,车驾出城,敌人二帅当行臣子之礼。若一旦城破,便休怪他们不执臣礼。”宋钦宗听後,顿时面如死灰。

  张所激愤地说:“金虏纵臣等回城,保护青城,其意不过置陷阱以待陛下。陛下曾说当死守社稷,切望陛下言而必信,行而必果。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如今陛下在开封围城之中,便与全城军民置身死地,唯有犯死,尚可求生。若心存侥幸,尚图苟且偷生,乃自取灭亡之道。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而今日岂可讳言。陛下唯当逐走萧庆,从此不通来使,亲率全城军民死战。外城破,则守里城,里城破,则守宫城,宫城不守,则焚宫阙,以殉社稷,战至最後一兵一卒,一弓一矢,庶几上不愧祖宗,下不愧万民。京城士民百万,同仇敌忾,誓不与十万敌军俱生,粘罕与斡离不纵有三头六臂,可得志於辽,亦决不能得志於我大宋!”张所的话是尖锐的、直率的,但在古代的专制政治下,毕竟不能完全对君主直言无讳,他最後想说:“如若陛下尚图苟且偷生,臣恐陛下生不得其生,死不得其死!”话到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宋钦宗的“死守社稷”,其实不过是说一说而已,他的内心深处,总是希望敌人能发一点慈悲,开一线生路,张所的直言反而引起他的恶感,但一时又拿不出有份量的话回驳。冯却说:“依臣之见,仍须与敌通和,以为缓兵之计。”张所驳斥说:“自军兴以来,臣唯见敌使缓我之兵,未见我使缓敌之兵。”宋钦宗到此已无法忍耐,他用厌烦的口吻说:“军国大事,自有朕与宰辅大臣从长计议,卿可与胡直孺下殿去!”。张所到此也只能同胡直孺下殿,宋钦宗又喊:“胡直孺!”胡直孺闻声转回身来,口称“臣在”,皇帝说:“朕命卿权户部侍郎,与梅执礼一同供应军须。”胡直孺拜命而退。

  张所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儿和王经、寇成的家眷,免不了有一番劫後馀生的悲喜和抚慰。张所为今天景福殿的面对,心中一直闷闷不乐,不想晚饭过後,竟有吴革来访。张所首先介绍自己的经历,最後悲叹说:“不料庙堂底举措,一如金虏初犯东京时,全无长进!”在古代的政治条件下,臣民必须讳言君主的过错,所以张所不能说“主上”,只能说“庙堂”,即政府大臣。吴革说:“当时文尚有李纲,武尚有种师道,可惜不能委以全权,动辄掣肘。如今文有何相公,武有王殿帅,却信用不疑!”他也是在说皇帝,却避免用“主上”一词。

  原来吴革出任中军统制仅有几天,纷至沓来的,竟是从内侍到王宗濋的各种请托,要求在军中安插他们的亲故,白拿官俸,冒请军功。吴革一概回绝,就得罪了权贵们。吴革的中军作为预备兵力,在南城宣化门吃紧时,也上城迎敌。他发现金兵最厉害的战术,就是用洞子推进,填塞护龙河。当时护龙河与惠民河相通,惠民河绕行城南,由西面的广利水门入城,又由东面的普济水门流出,而普济水门以东就是宣化门。吴革当即找南壁提举官李擢紧急建议,在夜间大开惠民河闸门,以猛涨的护龙河水淹灌敌人。李擢是文官中书舍人,他出任南壁提举官後,成天躲在城下,借酒浇愁。他在醉中接见吴革,只是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两天後,吴革再次登城,发现护龙河水反而乾涸,金军却冒着宋军的矢石,日夜填河不止,逐渐进逼城下。

  吴革急忙去找王宗濋。自从开封被围以後,王宗濋除了陪同宋钦宗劳军外,从不登城。他正为吴革拒绝安插其亲故而恼火,反而把吴革抢白一顿。吴革无可奈何,又去找任守御使的孙傅。孙傅自从围城以来,倒克尽职守,经常在城上夜宿。然而待他下令开闸时,金兵已从上流截住惠民河水,他们得以放心大胆地填塞水位低浅而冰冻的护龙河。就在张所回城的当天上午,吴革却被王宗濋罢免了统制的差遣。

  张所听完吴革的叙述,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说:“一群醉生梦死之鼠辈,我大宋社稷又有何望!”吴革说:“当今之大患,不在虏兵雄盛,锐不可当,而在朝廷之无策,人心之不齐,士气之不振。”两人沉默许久,张所又起立,改用另一种语调说:“义夫,虽事已至此,自家们终不忍江山社稷,沦於敌手。你尚有何策?”吴革苦笑说:“我又有何策?护龙河为京城之屏障,有护龙河在,虏人云梯、对楼之类都近不得城头。我愿率死士,连夜出战,毁虏人底洞子。如今天气严寒,而许多战士尚穿单衣。大内后妃与宫人为战士作绵拥项,便有人叹息道:‘虽得拥项,奈何浑身单寒。’城上有军兵夜半冻死。使官军人人饱暖,亦是当务之急。”张所说:“自家们同去见何相公。”吴革说:“何相公从来轻视武人,我不须去。”张所连夜去都堂。何[上“卥”下“木”]自任右相後,平时都夜宿都堂,准备皇帝不时召唤。但他只是每晚同哥哥何棠饮醇酒,谈笑自若,醉後就吟唱柳永的词,却从不上城。今夜兄弟俩又在对饮八仙楼所产的仙醪名酒,桌上铺陈了十盘菜肴,有艮岳宰杀的糟鹿脯、腌鹤腿、鸳鸯炸肚,还有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羊舌签、狗肉做成的假野狐、旋煎羊白肠,另有川菜淘煎燠猪肉和杂煎事件(猪鸡内脏)。何[上“卥”下“木”]认为,愈是在危难时刻,自己身为宰相,就愈需要有一种闲雅镇定、处变不惊的风度,以为百僚的表率。兄弟俩身为四川人,更嗜好川菜。不一会儿,两盘川菜首先吃个精光。何棠酒量不大,也不喜饮酒,他不过是偶而用酒盏略为沾一沾唇,而何[上“卥”下“木”]却是标准的酒鬼,颇有海量。何棠在席间问他:“闻番人邀索,浩瀚无比。”何[上“卥”下“木”]略带醉意,笑着说:“便饶你漫天索价,待我略地酬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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