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落水者的朋友,也是出事时的第一目击证人,我来到水上公安分局。
码头边浮动的小房子里,我见到了玄chūn子。
她还认得我。
在警方的反复询问下,她的脸色都发白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跑到huáng浦江上滑冰?
玄chūn子说她刚过来几个月,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早就憋坏了。她从小就会滑冰,又在滑冰俱乐部工作,昨晚听说huáng浦江结冰了,她就带了冰刀鞋出门。她住在浦东一边,到了陆家嘴的江滨绿地。那里有亲水平台,她天生胆大,试着检验一下,根据这个温度,感觉冰面很结实,就跳下去滑冰了。
听起来,无懈可击。
第二个问题,掉进冰窟窿里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
玄chūn子两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认识,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张脸。她也搞不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冲过来,并叫她一个陌生的名字。
什么名字?
白?雪?好像是吧。
警察叔叔问白雪是谁?
我不知道。玄chūn子当然也没看过《十六岁的花季》。
她说,凌晨四点,当那个人冲到huáng浦江的中心,几乎要抓到她的瞬间,只觉得这家伙好奇怪啊——个小个子,却是个怪蜀黍(叔叔),看起来很激动,一边乱叫还一边飙眼泪。
警察叔叔,那个小个子,是不是个变态狂啊?玄chūn子最后问了一句,思密达。
她不是白雪。我想。
天黑时分,肖皑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躺在公安局的验尸房里,已被冰凉的江水泡肿了,灌满水的肚子鼓鼓囊囊。
蛙人是在huáng浦江的正中心,陆家嘴与苏州河口的jiāo汇点,昨晚肖皑坠落冰窟的位置,也是江底最深的漩涡里,捞出了他的尸体。
随着肖皑一起出水的,还有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箱子。箱盖开着一道fèng隙,尸体的左腿脚踝,正好嵌在半开的箱子里,所以他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尸体的怀里还抱着某样奇怪的东西。
像是鞋子,又像是刀子,上面依稀可辨是粉红色的。
在冰水里溺亡的肖皑,死去的双手钢铁般坚硬,死死抱紧了这个物体。法医和警察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让尸体的胳膊骨折,才把它取了出来。
忽然,我明白了这是什么。
冰刀鞋!
用清水冲刷了一遍,剔去各种污垢与垃圾,或许还有肖皑的人体组织,一双冰刀鞋出现在了停尸房里。
粉红色的女款,两只鞋子用鞋带连接着,可以挂在人的脖子上。从鞋帮的形状来看,似乎从来都没有被人穿过,不锈钢的冰刀,匕首般锋利,刀光夺目……
鞋子侧面有两个字:黑龙。
我的表哥叶萧警官也赶过来了,他让玄chūn子过来辨认这双冰刀鞋。小姑娘点点头说,黑龙牌啊!国产的名牌呢,齐齐哈尔冰刀厂生产的,如果不是山寨的话,起码值好几百呢!
而她并不知道这双冰刀鞋二十年前就躺在huáng浦江底了。
冰刀鞋被警方收起来时,我真想大声说——当年为了买这双鞋子,我还贡献过四十块零花钱呢!
然后,就是夹住肖皑左脚的铁皮箱子。
箱子看起来又大又沉,表面爬满各种贝壳和水生植物,依稀可辨几个高浮雕的洋文,还有阿拉伯数字“1848”,似是十九世纪的英国货。
就是它?肖皑跟我念念叨叨了二十年,传说中huáng浦江底的藏宝箱?
文物局工作人员到场后,才敢打开这个铁皮箱,却没发现任何金银财宝,连枚硬币都没看见,只有一个小小的骨架。
人的骨架。
但看起来太小了,可能是个小孩子。
不过,法医又仔细看了看骨架,感觉不同于常人,从牙齿和骨fèng来看,起码有二十岁了。
一周以后,叶萧警官告诉了我结论:huáng浦江底打捞上来的铁皮箱子里,装着一个成年男xing侏儒的骨架,并且属于高加索人种,也就是白种人。
虽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历史学家还是仔细研究了这个铁箱。根据铁壳上的英文雕刻,以及箱子里残留的衣物,结合海关档案,终于找到了线索。
铁皮箱属于一个英国船长,常年航行在世界各个港口,表面上是从事贸易,其实是在贩卖人口——也就是奴隶贩子。船上有两个奴隶从未被卖掉过,因为是船长最心爱的私人宠物:一个是白雪公主,另一个是小矮人。他俩都是切尔克斯人——最昂贵的白人奴隶。一八九二年,清朝光绪十八年,这艘船来到上海,准备贩卖契约华工去南美洲。
那年冬天严寒,huáng浦江结了厚厚的冰层,所有船只都被困住开不动了。有天深夜,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想要趁着结冰的机会逃跑,跳船私奔。很不幸-他们在冰面上被船长逮住了。一周后huáng浦江解冻,小矮人被关在铁皮箱子里,抛进陆家嘴转角外的江心。同一天,船长被租界工部局逮捕,不久以贩卖人口的罪名,当众吊死在跑马场。白雪公主却不知所终,或许终老于中国的某个角落。
肖皑断七那天,我又去了外滩,趴在栏杆边chuī风。有艘渡轮经过,宽阔的肚子里藏着不少人。十岁以前,我住在外滩背后,能看到海关的钟楼。那时有亲戚住浦东,我常坐渡轮过huáng浦江。对于小孩子来说,坐渡轮过江可是很愉快的经历呢。现在,我很想再坐一次渡轮,让薄薄的水雾将我包裹,带着泥土味的江风拂过脸颊,耳边是此起彼伏海
轮的汽笛声——这是做梦的时候,周围一切人和物不复存在,只剩我独自一人,站在huáng浦江水中央,身后是座巨大的城市……
这一天,玄chūn子回到了东北老家。
从哈尔滨过松花江,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大雪冰封的呼兰河。
河边有个居民小区,洗剪chuī店里放着“Letitgo!Letitgo!”的音乐。
十七岁的玄chūn子,拖着大包行李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包好饺子,等着她回家过年呢。她爸爸腿脚不太好,窝在沙发里看没有字幕的韩剧。
妈妈是汉族人,看来还年轻,简直就是少妇,只是身体有些发胖。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这张脸,她要是抹掉眼角鱼尾纹,再减肥个二十斤,母女俩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孪生姐妹的感觉。
她把饺子端到女儿面前说,过完年别再去了啊,上海有什么好啊?
“妈,你去过上海吗?”
“去过啊,在二十年前。”
玄chūn子的妈妈说完这句,便退回卧室。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托着下巴,做出个少女的姿态。
她想起了上海。
二十年前,在上海市普陀区五一中学,她度过了初二上半学期。
那年冬天,上海冷得异常,冷到让她以为huáng浦江一定会结冰。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她带着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前往huáng浦江边,期待看见冰封的时刻。
她还在等一个人——身高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发育不良的男生。
昨晚,她说她要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南方闯dàng,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也许还能去香港发展。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身材和长相,最差也能混个超级名模。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吗?”她这样问肖皑。
当时,男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俩约定在huáng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会面。
但是,她从早上苦等到huáng昏,肖皑都没有出现。
她已下定了决心,但他不够这个胆量,终究还是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屁孩。
天,已经很冷,huáng浦江依然没有结冰。
她的脖子和高挺的胸前,挂着肖皑送给她的黑龙牌冰刀鞋,痴痴凝望翻滚的江水。
然后,她向轮渡公司的人们打听,huáng浦江有没有结过冰?但那些阿姨叔叔都摇头说:“小姑娘,你开什么玩笑啊,huáng浦江会结冰?我们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每天要来回渡过几十次,别说是这辈子,前生和来世都不可能呢!”
冬天的huáng浦江会结冰——完全是爸爸骗她的鬼话!因为,她最爱滑冰了,要是听说去上海就不能再滑冰,她一定会伤心的。真傻啊,每个爸爸都这样骗过天真的小女儿的嘛。
这时渡轮靠岸,她掏出两毛钱买票,想去对岸浦东看看。几条通道连接着码头,网格状的铁条fèng隙间,江水拍打着堤岸。走在铁网格上,发出轰轰回声,jiāo织着làng涛难以分辨。船舱拥挤喧闹,一点也不làng漫啊。都是从浦西下班回浦东的人们,大多推着自行车,没有座位的空间。渡轮呜咽几声,解开缆绳,船舷率先与码头分离,浑làng汹涌。huáng昏的外滩亮起了灯,有名的qíng人墙背后,又会挤满偷偷亲嘴的恋人。一排排巨大的黑灰色古老建筑,随着波涛颠簸一上一下后退。水雾中朦朦胧胧,人在船上如云中漫步。她挤到渡轮最前头,那边风景独好,也有人讨厌船头,江风呼啸睁不开眼。看对岸的陆家嘴,自然没有今天风光,只有暗暗的堤坝、码头和大吊车。东方明珠已造好了,其他几栋楼还在施工。一艘万吨远洋巨轮驶来,在微不足道的渡轮身边,从容擦肩而过。不知哪个国家来的,硕大船体里藏着隐秘气息。无数汽笛响起,像合奏一场音乐会,勃拉姆斯或巴赫。船头làng大,溅到脸上,充满土腥味,冰冷冰冷的刺激。外滩的海关大钟响起,傍晚六点整。天色已完全昏黑,两岸闪烁无尽灯火,好像昨晚的梦啊。
渡轮开到huáng埔江心,在她眼里如此宽阔。不巧的是,有个大叔的自行车撞了她一下,让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幸好双手抓牢栏杆,但挂在脖子上的冰刀鞋,却整个掉进了滔滔江水。
糟糕,昨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啊!齐齐哈尔冰刀厂的黑龙牌啊!限量版的粉红色女款啊!
金属的冰刀很重,在huáng浦江江心立马沉底。她手脚并用爬出栏杆,准备跳下水去捞这双冰刀鞋——有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将她硬生生又拽了回来。
是肖皑吗?
不,这双手挺大的,手指关节细长有力,很迷人的男人的手。
她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的长发在寒风中凌乱,很像郑伊健的发型。他的眼睛细长,却很好看。消瘦苍白的脸庞,嘴角却有两撇小胡子,穿着时髦的棕色皮夹克,腰带上别着个BP机。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至少有一米八三。
“喂,你想要自杀吗?”男人的声音又年轻又有磁xing。
她茫然摇头,但又立刻点头。
“好吧,算我救了你的命,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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