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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_蔡骏【完结】(14)

  虽说与上海市区仅一江之隔,如今过大桥隧道仅个把钟头,但那时去一趟崇明岛,可比去苏州、杭州还麻烦。有时大雾天渡轮停航,就真正变成孤岛一座。不过,她们被关在农场里头,本身就跟蹲监狱没啥区别,除非有特别的事请假,否则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妈在市区工作,没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宽敞。她们就把我家当作据点,又延续了十年闺蜜之qíng。

  再说回抗美阿姨,在四个女人里头,她是最为命运多舛的一个。

  “文革”结束后不久,小东和青青都顺利离开农场回城,只有抗美孤独地留在崇明岛上。因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欢迎她回家,自觉无望,便嫁给了当地的农民。那座岛号称中国第三大,却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穷的地方,就连江北许多县都比它富庶。抗美在农场里吃了太多苦头,她那农民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老婆,就连她生完

  儿子坐月子期间,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终于跟那农民离婚,把户口从农场迁回市区。但家里照旧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有时还得靠三个闺蜜接济。

  她儿子读书不错,虽比我小两岁,却是出了名的高才生。抗美给儿子定下目标,必须考上一流大学,没想到后来反而酿下了大祸。十多年前,最要紧的高考关头,抗美倾尽毕生积蓄,给儿子报了辅导班,还租下考场附近的酒店客房,只为儿子能考上第一志愿北大经济系。然而,高考过后,噩耗袭来:抗美的儿子偷偷买了张去崇明岛的船票,渡轮行至长江中流,他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被浑huáng之水吞没。打捞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岛边的芦苇滩上,发现了少年的尸体,已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调查死因,确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觉无法考上心仪的大学,无脸面再见妈妈,心郁气结,方才踏上绝路。后来想想,也是做妈的bī得太紧,一心一意要让孩子考取功名,也为补偿自己这辈子的不幸。

  想来,这世上的悲欢离合,不是你妈bī的,就是我妈bī的,莫不如是。

  儿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说话,尝试自杀过几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发现伤口结痂了,就是跳楼被六层到二层的无数晾衣杆救了xing命,跑回农场喝老鼠药竟碰上山寨货,最后一次是开煤气,结果自己非但没有中毒而亡,反而搞得整层楼都被炸光,隔壁邻居三死四伤。

  于是,她被送入jīng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说到此处,我看着她们淡然的表qíng,再想想jīng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泼大雨,阵阵闷雷声滚过,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最后,小东阿姨做了总结xing发言,“骏骏,你不知道,这一天,是我们四人初次相识的日子。其实,推算起来也不困难,就是那一年的小学入学日。每年今日,我们都会相约来这里看望抗美。”

  话音未落,一阵风chuī开了窗户,我被打了一脸的雨。

  有个男人帮我们关紧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葱油拌面的那个。

  “谢谢啊。”

  但他默不作声,径直坐到我们的桌子边。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衬衫,胸口别着医生常用的钢笔,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伴着雨点有节奏地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你们刚才所说的抗美,是我负责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就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冰冷的目光扫视桌上的每个人,仿佛我们个个都有严重的jīng神疾病。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刚刚开始。

  小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还是青青阿姨先开口,“医生啊,真是太巧了,请问啊,我们抗美什么时候能医好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晕,这个医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小东阿姨算是见多识广,浅浅笑道:“请先说坏消息吧,医生,我们一把年纪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坏消息就是抗美的jīng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唉,真是可怜啊。”青青阿姨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妈问。

  “也是抗美的jīng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种回答让人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医生哎,怎么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抱歉,但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好消息。”

  医生看着我妈、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唯独跳过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请直说。”还是小东阿姨镇得住场面。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

  他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你们都和抗美参加过一九七七年恢复的第一届高考吧。“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蜜,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上还没有我呢,哪怕连个胚胎都不是。

  医生继续说下去:“小东、青青,当时,你们两个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岛上cha队落户,因为农场经常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qiáng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压,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天潼路799弄59号。”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jīng神病院,抗美说过的仅有的一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我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东阿姨接着说:“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他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gān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

  “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种qíng况,那年头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cha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你们和抗美填写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qíng况。”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充满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bī到墙角问一问。

  “让我来说吧,”小东阿姨打破了这个尴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家都很信任你妈妈,你妈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人。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岛cha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骏骏,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chuáng了,就连地铺都没地方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泪了,”青青阿姨补充道,“真是谢谢你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你妈妈睡同一张chuáng。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你妈妈睡chuáng,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

  医生面无表qíng地说:“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考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到报名时填的那个地址。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

  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递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你们都寄居在闺蜜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蜜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继续说下去。

  “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考上。”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而已。”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医生的话锋一转。

  青青阿姨抢话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入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他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真gān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

  谁都不吭气了。

  “所以,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进人大学校园学习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大学生一样顺利地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还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来探望jīng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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