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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_蔡骏【完结】(19)

  但有一点,他自由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照例堵得一塌糊涂。我手握着方向盘,心里却浮起一个人的脸——抗美阿姨的儿子学文,因为刚才那个人吗?学文差不多是二○○○年自杀死的,到现在有十四五年。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是个社会jīng英,混得比我好吧。对啊,他的学习成绩可棒了,语文、数学、英语无懈可击,大家都觉得他能考上北大、清华。那一年,高考前夕,学文到我家来做客,他悄悄告诉我——他妈反复叮嘱,走进考场,拿到试卷的第一件事,千万记得要把名字填在装订线里面,不要直接写在考卷上,否则要算零分的啊……学文困惑地说:“哎,谁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妈妈说到这啊,还会掉下眼泪呢!”

  第23夜长寿公园的凡·高和卡门一夜

  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

  ——梅里美《卡门》

  1

  长寿公园在长寿路之北,陕西北路之西,西康路之东,光明城市之南,与大自鸣钟广场为伴。

  大自鸣钟,十年前文艺青年与盗版碟圣地。过去真有幢巨大的钟楼,日本鬼子盖的。背后几条街上都是日本人的纺织厂和公寓,共产党员顾正红就是在这边被杀的。当年的糙鞋浜,据说一派田园风光,后来被填平造起房子,紧挨上海最大的贫民窟药水弄。

  从曹家渡到大自鸣钟,横贯一条长寿路,我自打小学三年级起就在这条街上了。

  毕业以后,我的小学关门了,我的中学被拆,变成全城门面最大的夜总会“东方魅力“。大自鸣钟广场附近竖起无数幢五六万一平方米的高楼,唯独原来的糙鞋浜改造成了绿地,叫作长寿公园。

  六年前,我把公司搬到俯瞰长寿公园的高楼顶层。假如折一架纸飞机扔出去,可以乘风环绕上空一周。我有轻微的恐高症,站在二十一楼边缘,看着底下巨大钢琴键盘形状的喷泉平台,就会不可抑

  制地眩晕,像希区柯克的电影。对面曾是烂尾楼,被潘石屹收购后,外墙常年挂着一百三十五万起的广告。斜对面是“巴黎chūn天”,相隔宽阔但不笔直的长寿路,每当硕大的屏幕亮起招聘网站信息,周边的辞职率就会升高。

  我们顶楼有个露台,经常开会讨论各种杀人故事和电影剧本,仿佛就发生在楼下某个阳光下的角落,或者黑夜中的街头。

  几天前,公园附近发生了一桩杀人案。

  被害人是女xing,二十五岁,在对面大楼上班。警方给我看了照片,我还记得这张脸。

  去年,夏日huáng昏。我没开车,在长寿公园门口的车站。相隔一步之遥,她穿着白裙子,风chuī起裙裾,小腿光滑而耀眼。我稍微侧身,瞥见一双乌黑眼珠,眉毛浓密黛黑,连眼睑也是黑的,应是化妆的效果。胳膊luǒ露在袖子外,纤细手指拎着包带。她的头发漆黑粗亮,被风chuī得不是一根根而是一蓬蓬扬起,如同母乌鸦的翅膀。当她蓦然回头,看我的讶异眼神,像要对我说话。不知是有自行车穿过,还是其他什么见了鬼的缘故,她突然背过身去。公jiāo车来了,我随着人群上车,回头已不见人影。

  第二次见到她是三个月前,我在阳台俯瞰长寿公园,看到有个年轻男人,手捧画架,像是在素描。他对着一个红裙女子,雕塑似的,坐在榆树下的小板凳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长寿公园画人像,我抽出望远镜,在取景框里找到他们。

  没错,我还记得她的面孔,乌黑的眼睛,乌鸦翅膀般的头发。

  端着望远镜看了五分钟,她几乎保持同一姿势,嘴里说着些什么。画画的男人没停过,一会儿观察他的模特儿,一会儿用笔勾勒出她的轮廓。

  从此以后,我都会拿出望远镜,注意长寿公园那个角落。每逢午后或huáng昏,就会看到画画的男人。你在旅游景点一定看到过那种人,摆着刘德华或王菲或谢霆锋的素描肖像招揽生意,你要是扔一百块钱坐在他面前,画出来的往往连你自己都不认识。

  大多数时候,他无人问津,要么自己在画架上涂抹颜料,要么仰天发呆——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站在长寿公园眺望的天空,被四周高楼切成碎片,像困在井底的青蛙抬头所见。

  昨天,警察告诉我,就是他杀了她。

  2

  凶手叫高凡。

  他今年二十五岁,南方人,出生在福建的一座小城市。

  那地方离海不远,也就十来公里,但隔着两座山。高凡长到十八岁,除了在电视和电影中,连大海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小城是yīn冷的,常年飘着乌云,全年晒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雨季cháo湿得让人心里发霉长毛,被子、衣服许多天也晾不gān,就算不尿chuáng,晚上缩在被窝里都能挤出一chuáng水来。小城也是混乱的,飘满燕饺鱼蛋和云吞气味的街上,荷尔蒙过剩的少年们,除了打《魔shòu世界》和谈恋爱,还会拿着板砖或小刀追来逐去。县城一中每学期都会闹出人命,再开启下一学期复仇模式。

  死者是凶手的中学同学,她叫阚萌,但高凡只管她叫卡门。

  卡门外表早熟,十四岁就被人误以为大姑娘,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了。她妈是开发廊的,门口亮着暖昧的灯。卡门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七岁那年。他们那个地方,是全国有名的偷渡之乡。她爸被蛇头带去欧洲,每个月寄些钱回来,仅此而已。有种说法是他爸在维也纳,欠了地下赌场的钱,打了很多年黑工。也有人说他跟一个吉卜赛女人同居,生了一堆混血孩子,改行占星算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初中入学的那天,只一眼,高凡就迷上了卡门。

  卡门是那样一种女孩子,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晚礼服、睡衣、qíng趣内衣,哪怕土得掉渣的中学校服,都不会改变身上独有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她总是独自坐在某个高处的风口,让头发翅膀般扬起,似乎随时会带着自己乘风而去直上云霄。她的眼神让人无法接近,黑得像一汪幽暗的潭水,隐藏于岩石fèng隙,只有最不要命的“小野shòu”才敢下去饮水,而后被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但高凡不在乎。

  卡门虽然不爱跟同学们jiāo流,却是班里的神婆,最早暗地里传播星座与塔罗牌。也是从她的口中,高凡才知道自己太阳星座是白羊,月亮星座在she手。她经常拿张纸算来算去,根据huáng道十二官,说谁谁谁要撞桃花运,谁谁谁是双鱼座又要犯不靠谱的毛病了。

  有天晚自习,人们问她能不能算未来的命运,包括每个人的寿命。她说不但能算出你们哪年哪月挂掉,还能算出何时结婚生子,命中几次婚姻,命中又有几子。

  忽然,高凡挤到她面前,说:“能算一算我会活多久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卡门皱起眉头,凛冽的眼神迎着高凡的目光,乌黑的眼睛透着不可捉摸的光芒。她把别人都赶走了,夜晚的自习教室里,只剩下高凡和卡门两个人。

  卡门根据高凡的生日,还有他的面相加手相,算了足足半个钟头,额头上沁出一串汗珠,脸色更加苍白,摇头说:“你走吧,我不想告诉结果。”

  “没关系,说吧,反正我也不信的。”

  “不后悔?”

  “不后悔。”

  卡门摊开一张纸条,只有两个阿拉伯数字:2和6。

  “我活不过二十六岁吗?”

  十六岁的卡门不再回答。

  “那你算过自己的命吗?”

  “没有,自己的命运是不可以自己算的。"

  那一年,卡门和高凡都考进了县城的高中。人们都说高凡有希望考上一本院校。至于卡门嘛,虽然星座塔罗牌算得很溜,但数学从没及格过,高中能毕业就不错了。

  高三,上半学期,秋天。

  犹豫和酝酿了两个月后,高凡第一次邀请卡门出去玩。当他结结巴巴说出口,等待冷言拒绝或是一个耳光,卡门却大大方方地回答:“好啊,去哪里玩?星期天吗?”

  星期天,清晨七点,他骑着一辆黑色捷安特自行车,来到卡门家开的发廊门口。

  洗头的四川小妹招呼他进去,他腼腆地躲进旁边的巷子。等了三个钟头,卡门才起chuáng,洗完脸,梳好头,换上一身运动装,长发束在脑后,坐上自行车后座。

  高凡用力蹬着自行车,并不觉得卡门有多少分量。她双手揽住高凡的腰,侧脸贴着他的后背。幸福来得太突然,毫无防备,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在此之前,他们连小纸条都没传过,更别说逛大街看电影吃消夜还有开房之类的了。他后悔以前要是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早就成真了呢。

  骑车出了县城,到了田野间的公路上,他才回头大声说:“卡门,我带你去看麦田。”

  “好啊!”卡门抬头对着秋日的天空回答。

  他努力地蹬着脚踏板,继续吼道:“我还要带你去看向日葵!”

  “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向日葵呢。"

  整整一天,高凡骑遍了全县的七个镇五个乡,包括隔壁县的两个乡,翻过了十几座桥,转了好多次盘山路,除了还没收割的水稻田和山坡上的玉米地,没看到过一片麦田,更不用提向日葵了。

  “你为什么要去看麦田和向日葵呢?”

  “嗯,我想要画麦田或者向日葵。”

  “真的想要考美术学院?”

  “是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根本就不种麦子吗?”

  “我……不知道……对啊,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傻瓜!”

  直到高中毕业,高凡才明白自己太蠢了,卡门不过是想有一个出去玩的理由罢了,就算提议去看火葬场,她也会答应的。

  那天下午,当他骑着自行车直到山的那边,第一次看到乱石堆积的黑色滩涂,两条腿就抽筋了。卡门让他下来坐到后座上,换她到前面骑。这女孩的双腿真有劲儿啊,骑得比男生快多了,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县城。高凡当然不能搂着她的腰,只能抓紧自行车后座的铁杆,鼻子与她的后颈项保持五厘米,使劲闻着她发间的气息,难免有几根发丝沾上嘴唇。古人说的香汗是真的啊,高凡心想。

  晚上七点,他俩到了发廊门口,卡门告别时说:“以后有机会啊,我真的想去看看麦田和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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