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里地,前方亮起一群绿色的眼睛。幽绿的,略微暗淡,更像早上未灭的路灯,雪雾下忽闪忽现。锐角三角形的耳朵,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粗壮的脖子与胸膛,灰色皮毛上沾着血迹。大扫帚般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各自扫起一片白色尘埃。
láng群。
天光朦胧,白与灰,令人眼晃。并非一宿未眠后的幻觉,也不是大雪里的海市蜃楼。一目了然,至少二十头灰láng,缓缓靠近,有的猫腰,有的昂头,有的磨爪子。大部分公láng全是成年的。看起来吃得很饱,肚子鼓胀。有的láng嘴里,叼着一只老母jī,或半条牛腿,或动物内脏。
昨晚,山上实在太冷,láng群都无法忍受,除了怀孕的母láng,全部冲下了白茅岭。正当老狱警独自上山搜捕逃犯,整个最漫长的那一夜,láng群在山下洗劫了农场,大肆屠杀享用棚里的牲口。或许,还有小孩和女人。
láng群包围了他。背上有个重伤的男人,右手怀抱婴儿,左手拖着母láng的尸体。无路可逃。二十多头凶恶的láng,眨眼之间,就能把他们撕成碎片,连粒渣渣都不会剩下!他的膝盖笔直,瞪大了双眼,盯着为首那头公láng。
这头láng体形最为硕大,简直是死去的母láng的两倍——láng王。
每群láng都有一个头领,控制和领导着整个族群。它就是那七只小láng崽的父亲。láng行成双。在食ròu界,láng几乎是唯一的例外——láng夫妻长久相伴,双宿双栖,共同抚育儿女。怀孕的母láng难以长途捕猎,必须留守lángxué,依靠公láng外出打猎,将猎物带回窝供它食用。láng王嘴里叼着一只活羊羔,咩咩地叫着láng肚子里的妈妈。本该以羊羔作为早餐
的母láng,已变成僵硬的尸体,被倒拽着尾巴拖过雪地。
可以想象的狂怒,láng王必须为妻儿们复仇。它会率先咬断老头的喉咙,剖开他的下腹部,用láng爪拉出大肠。他想,自己的肠子会有多长呢?是从白茅岭监狱大门口,一直拖到深山中的lángxué,供那七只小láng崽享用吗?
半梦半醒间的逃犯,在他肩头说:“放下我吧,那些láng,会先盯着我吃,说不定为争夺我的ròu,互相打架,你还有机会逃生……”
腰间还有把54式手枪,老狱警放下母láng的尸体,将婴儿换到左手,右手从容地掏出手枪。居然没有一头láng敢袭击他,哪怕是从背后,包括láng王。
子弹已上膛,打开保险,she出第一发。
一头公láng惨叫倒地。54式qiáng大的后坐力,晃了一下老头的右手,但没妨碍she出第二发,有头母láng的脑袋被打爆了。第三发,打断一头老láng的腿。第四发,擦着láng王的耳朵飞过。第五发和第六发,一发击中雪地,一发意外打伤另一头láng。第七发,彻底打飞,击中路过的一只乌鸦,黑羽鲜血坠落。
十五秒,他打光了所有子弹。杀死了两头láng,另外两头挂彩。但还有一大群灰色的家伙,毫毛未损,包括láng王。
老头把嘴张到最大,咬住54式手枪,牙齿间充满火药味,烫伤了口腔黏膜。他背上逃犯,搂紧臂弯里的孩子,又拖起láng王之妻的遗体,低头,弓腰,拗了脊椎,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往监狱的方向走去。
二十多头láng,四面包围,八面埋伏,最后注视着他离开。láng群猛烈呼吸,一对对湿润的鼻孔,向雪空喷着热气,嗅着并记住他的气味。他继续走,它们一动不动,连对峙都算不上。
终于,láng群发出恐惧的嚎叫。真正凄惨的鬼哭láng嚎,仿佛看到一个魔鬼,天生下来屠láng的金刚。
一九七七年,元旦,清晨六点十三分,龙年还没过去。
láng,雪中的láng,围猎返巢的láng群。在背着逃犯抱着婴儿拖着母láng的老头面前,有七头láng趴在地上,八头gān脆坐下,还有九头摇尾乞怜,就像看家护院的狗。还有两具láng的尸体,两个哀号的重伤员。
就连láng王,也放下嘴里的活羊羔,微微低垂头颅,一条前腿弯曲跪地,标准西洋礼仪。
地球上所有的狗,都来自同一对祖先—一东亚的灰láng,大约一万五千年前,它们走出非洲,经历漫长旅程,抵达这片大陆。但如果,没有比láng更勇敢的男人,也不可能有狗这个物种。世界上第一个将láng驯化为狗的人,据说是第一个定居在东亚荒野上的中国人,也长着老狱警的这张脸,同样的体格和心脏,还有眼神。
此刻,白茅岭的láng,像一群热烈欢送国际友人的少先队员,戴着红领巾,捧着鲜花,唱起歌,跳起舞,排列成整齐的左右两队,让出一条金光大道。
他从二十多头láng中间穿过。热烘烘的láng味,几头年轻的láng被吓得失禁的尿骚味。背后的逃犯闭着眼睛,臂弯里的男婴还在熟睡,被他倒拖过雪地的母láng一动不动,不远处的láng王眼泪汪汪,与妻惺惺永别。
一粒雪子,落人老头眼底。朔风飒飒,呼啸不止。
láng群,远远留在身后的雪野,集体呜咽号哭。在它们后半生的记忆里,烙印下的将不是这三个活人与一具láng尸,而是整个巨无霸的双头怪物,有着四条腿和四只胳膊,右侧腋下藏着个小脑袋,肩膀上生出一根铁棍,左侧身后拖着láng形的巨尾。那是它们的老祖先才见到过的,在与猛犸象和剑齿虎共存的同一个时代,灭亡在人类与láng群互相猎杀
的时代。难道是在地下冰封了十万年,终于在大雪的召唤下出土,满血复活?这种令láng战栗的“史前怪shòu”,从漠北糙原到huáng土高坡再到江南丘陵,通过一代又一代láng王的描述,种植在每一头láng的大脑皮层深处。
清晨,七点。
老狱警带着láng、逃犯、婴儿,走到白茅岭监狱的门口。岗亭站着两个新兵,都没认出来,惊慌失措之中,不晓得是哪一个,拉开自动步枪保险,往天上打了一梭子弹。
五分钟后,凡是活着的人都出动了……下夜班和上白班的gān警,早起gān活的农场职工,营房里的士兵们,就连上早cao的几百号劳改犯,也都涌到监狱大门口往外看。他们的眼睛都布满血丝,因为彻夜难眠,不断被山上的枪声惊醒,还有此起彼伏的láng嚎。没人敢出门,连窗户都不敢开一道fèng。昨晚九点起,láng群洗劫了农场,四下都是牛羊的哀
嚎与惨叫。包括连长在内的所有人,毫无疑问地确信——老狱警与年轻逃犯,都已消化在láng的肠胃中,天亮又变成一坨坨láng粪。等到开chūn,这两个倒霉的男人,会是庄稼地里上等的肥料,供应玉米或稻谷生长,回归白茅岭的居民们腹中。也算是他俩死得其所,对得起生养他们的人民群众。到时候,不会再有人认得这两张脸。想想就有些可惜,也有些悲壮。
如今,这两个男人还活着,加上臂弯里的小男人。
白发覆头的老狱警,来到白茅岭二十年,经他手送葬的囚犯与警察,亦不少于百人,但他从未像此刻般坚硬如铁。逃犯,似已粘在他身上。尤其脸颊与耳朵部位,冰雪把两个人的皮肤冻在一起,像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体儿。好些人上来帮忙,费劲地把他们分开。
老头依然站立着。
广大人民群众,还有被剥夺了人民群众权利的囚犯们,把老头和母láng的尸体圈在当中,一场喧嚣而热闹的围观。这只庞大的野shòu,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复活,一跃而起,依次咬断大伙儿的喉咙。老头松开左手,母láng的尾巴垂落。
他已完全证明自己。手心里全是láng毛,还有腻腻的汗和掌心开裂的血。
五个月大的男孩,仍旧在他的臂弯里熟睡着,鼻子里呼出láng奶的气息。
“建军!”
女人尖厉的声音,喊出婴儿的名字。他们夫妻本以为永远失去了孩子,正在每晚努力,想再生个娃娃。她和她男人重重撞到老狱警身上,却像顶到一堵墙。一个多月不见,男孩竟结实壮大了一圈,充满lángxué的气味。但妈妈毕竟认得儿子。
老头并不是不想动,而是半边身体麻木了,仿佛被巨蛇吞噬着胳膊。当孩子从他手里被抱走,从热乎乎变得冰凉的几秒钟,好像躯gān的一部分断裂。几个年轻的gān警,帮老头卸下56式自动步枪和三棱刺刀。
逃犯快死了。最后一滴血,像经过输液针头似的,汩汩输入雪地。红的血,白的雪,混在一起,变成另一种暖眯的颜色,难以准确地在光谱中描述,就像孕妇分娩后的chuáng单。两片破碎的镜片底下,逃犯瞪大双眼,看着他。
老头弯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周围人都没听清,除了将死之人。
他眨了眨眼睛,断气了。
冬至那晚,死在监狱chuáng上的大块头,原本是个抢劫犯。因为欺负其他犯人,加过两年刑期。所谓欺负,就是qiángjian。当年在提篮桥,有人告诉过名侦探,男人被qiángjian是怎样的感觉——仿佛变成一块ròu,被切碎了,油炸了,红焖了,生煎了……19077号犯人,紧挨大块头的铺位,刚进去不敢反抗,以为这是白茅岭的老规矩。第一年苦熬过去,以为
到头了,大块头竟变本加厉,其他人却一个个装睡。他才明白,大块头是看中了自己——上海来的妇产科医生,细皮嫩ròu,容易推倒,难以反抗,qiángjian起来特别舒服。
láng灾肆nüè的冬天,白天出去gān活时,他在茶园发现一大撮灰色láng毛。地上有堆带血的骨头,像獐子之类的小动物。他藏起láng毛,压在chuáng铺底下。还有,作为前妇产科医生,他有在监狱医务室工作的便利,私藏了一些药物,比如乙醚——无色透明液体,会让人暂时昏迷,只要剂量适当,又不致人死命。láng毛与乙醚都准备好,耐心等候时机。那
一夜,láng嚎特别清晰,就在监狱院墙下。后半夜,监房里鼾声此起彼伏。他把乙醚洒在手帕上,依次蒙住大家口鼻。没一会儿,全都睡得死沉死沉,怎么折腾都不可能醒来——包括边上的大块头。
19077号囚犯,把自己想象成复仇的母láng,用牙齿一点点咬破大块头脖子上的皮肤、血管和气管。其他人都昏迷了,听不到大块头临死前的蹬腿声,就像每次大家都在装睡。大块头死了。喉管bào露在空气中,鲜血溅满chuáng铺,还有19077号的口腔。他吸了一点血,就一点点。人血的滋味,苦咸苦咸的,不好喝。
伪装现场。他撕裂死尸的伤口,手指cha得更深,模拟锋利的láng牙,几乎摸到脊椎骨。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细树枝,在尸体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像láng爪挠过的痕迹。他把láng毛弄在chuáng铺上、监狱的地上,特别是铁栏杆上。láng用缩骨术进出时,必定留下这种痕迹。他为自己清理一番,咽下嘴里的血,看起来跟别人没两样。就算身上有血迹,睡在死者身边也属正常。到了早上,所有人按时醒来,受乙醚麻醉的影响头晕恶心,就算嗅到某种特别的气味,但当看到大块头的尸体,再加上满地láng毛,肯定会产生qiáng烈的心理作用——那就是láng的气味。监狱的调查糙糙了事,哪有什么法医来做尸体解剖。大伙随便看下尸体,伤口像这么回事,自然而然断定,凶手必是那头母l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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