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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_梁晓声【完结】(287)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发自肺腑的话。并且确信,生活对人毕竟是

  宽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孙二婶那

  双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贼心虚”起来才怪呢! 连当年街道妇女

  专政队的队长孙二婶都变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严峻

  的阻碍呢? 孙二婶那双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锐的,无疑已从他那有几分窘状的神色

  看出了什么破绽。刚刚离开了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瞒不过另一个

  女人的眼睛。然而孙二婶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床上移到墙壁上去了。

  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 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

  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

  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

  明的,对于他们也肯定是个好王八蛋。

  他们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却不见得感激为他们付钱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

  还不知道挣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些孩子居然玩儿得非常老练,非常油滑,非常

  刁。他们横冲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惊慌失措时,一个个感到那

  么开心! 而他们能敏捷地闪避过别人的碰撞时,一个个又表现得那么自信,那么

  骄矜,仿佛不可一世。与其说他们在享受快乐,毋宁说他们也是在从小演习将来

  闯荡社会的本领。

  碰碰车场上的主角当然是那些年轻人,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

  她们的车辆旁,大抵有他们的车辆保护着,如同骑士保护贵妇。他们要在这里寻

  找的是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可能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玩乐之中捕捉情爱的感觉。他们——是他们,

  而不是她们——掏钱包时可绝不发任何诅咒之词。

  也许因为他们是在为姑娘们付钱的缘故。他们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

  就买下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票,以示自己将来是绝对养得起一个爱玩碰碰车

  的老婆的。

  她听到一个小伙子瞥着一位当父亲的,讥笑地对自己的姑娘说:“没钱就别

  到这儿来‘现眼’么! ”

  那位当父亲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去。而那孩子双手抓住碰碰车场的

  铁栅栏,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气得那位当父亲的几次举手要打孩子,却又

  舍不得打。

  她的小伟看不过去,替那孩子买了两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为孩子花钱! ”当父亲的红了脸向她的小伟解释:“我是没

  带那么多钱! 他已经玩两次了,这孩子,太不像话! ”

  收票的小伙子,仰脸望着天空,一边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既

  然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来玩,为什么预先不把钱包塞鼓点儿? ”

  那当父亲的脸就更红了。孩子已经进入碰车场,坐在车上横冲直撞起来了,

  他还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小伟解释着:“我真是没带那么多钱! 忘带了! 家里有的

  是钱! 上星期在‘东来顺’请客儿,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 这年头,花几个钱算

  什么? 敢挣敢花! 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 忘了多带钱,您看还就是忘

  了,家里有的是……”那已经不是解释,而是在声明。也不是在仅仅向她的小伟

  声明,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人声明——我不是缺钱花的人! 我是个趁钱的人! 家

  里有的是钱! 今天出门忘了多带些……

  她的小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伙子似乎不那么相信,继续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儿,仍仰

  脸望着天空说:“您家里再趁钱也别宣传起来没完没了啊,小心溜门撬锁的盯上

  您! ”

  人们在向贫穷告别。不,不是在向贫穷告别,更是在向以穷为荣的时代告别。

  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钱来出手大方的人们都那么富有。她看得透彻,那些人都

  是在显示富有。她明白了,穷,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怜悯和同

  情。也许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上等人了。她仿佛

  细微地觉察到,一个以富有为荣的时代正在悄悄地逼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

  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

  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为他们

  表演节目。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

  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都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

  怎样才能真正富有起来也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恐怕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

  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

  前地就爬将过来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对它诚惶诚恐的遍地皆是

  的生灵,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最富的。就

  像农妇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拨拉着。它将用它的爪子对社会进行重新排列组合。

  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

  留待人自己去对付。一普遍的人们对付得了贫穷么? 贫穷不是一向都由国家来对

  付的么? 人们不是一向习惯了说那样一句话——“依靠政府”么? 而“政府”又

  去靠什么呢? 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红着脸喋喋不休地宣扬自己“家里有的是钱”的

  父亲家里果真“有的是钱”。因为他那双“盖儿鞋”太破旧了,已经穿扁了,像

  两辆敞篷车。

  她从周围人们对那位做父亲的男人表示出的怜悯的微笑之中,也窥见了人们

  对自己的普遍的隐藏的怜悯。

  她十分怀疑仅仅靠工资便能维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阔的面子。

  人们害怕自己不像一个趁钱的人似乎更甚于害怕真实的贫穷。

  而她却是很实际的。她竞不想玩碰碰车了,她舍不得花两元钱玩五分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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