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收束,可是野溪的水声从来没断过。他们沿河岸下切陡坡,路经一小片的台湾胡桃纯林。这种树木向来被视为最佳染料植物,其羽状复叶在秋色中发黄,把小溪风景染晕了。所有人停下脚步,这时天气骤变,一片不知哪来的压顶乌云飘来,下起滂沱大雨,忽然强风卷来,把胡桃叶强行扯落,古阿霞在一道几乎打亮森林与打破耳膜的近处落雷中没缩起身子,强迫自己睁眼看清楚在森林边陲跳动的动人身影,熟悉的影子呀!
没错,它跟来了,古阿霞跳下野溪边,大喊:“浪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个影子脱离既定方向,往山谷急切,边跳边蹬地越过落叶与蕨影,那是黄狗。它跑得很快,脱离了锁链,追了几公里,那么大的森林,它一丝没有偏差地追来了。
“它看出了你沿路的记号。”素芳姨对布鲁瓦说。
布鲁瓦沿路在树干做记号,好折返把黄狗带回来。这时,他惊叹地说:“这狗是云豹的孩子,而且去古阿霞的学校读过书才这么聪明。”
黄狗飞奔靠近野溪,它的嘴巴昨天攻击黑熊时撞伤了,脖子在不久前挣脱锁链时失去一大圈皮毛,露出鲜红血肉。但是,它动力十足,面对跟十只黑熊一样凶猛的汹涌野溪,它用美丽的弧度跳去。水太急,它翻了两圈又被打回岸上。它没有放弃,如果放弃它就不会追过森林。它再度跳进河里。但是,黄狗被激流冲到下游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顺着岸走,叫它别再跳了。它听不懂,也无视于死亡,一次又一次被冲上岸又跳下去,只为了渡河。
它会不断渡河,即使面对死亡,只为了跟主人重逢。
“拜托,快去救它,”赵旻急得快哭了,向帕吉鲁说,“拜托。”
帕吉鲁拿出了随身的斧头,抽掉护套,朝河边一株20公分粗的台湾胡桃砍去,给黄狗过来。树倒了,倒了一半,树梢被藤蔓卡住了。他赶紧拿出另一把斧头,手持双斧,轮流劈向树干,爬向四十五度倾斜的树干,砍掉阻拦的藤蔓。这需要花些时间。
布鲁瓦拿石头朝对岸的黄狗丢去,发出怒吼,希望它别再对野溪挑战。它是躲开了,又跳入河中。
那些无法阻拦的方式用尽之后,一个扔过去的大黑影却有效了。黄狗对着地上黑影打圈子,嗅着,安静下来。那黑影是黑色工作裤,一向是古阿霞穿的。现在的古阿霞只穿灰色大内裤,血水从她的胯下顺着雨水流下来。大家知道黄狗为什么能够从几公里外追来了,月经来的古阿霞刻意没垫卫生棉,她一路殿后只为流下够多的血,也留下血的记号,连雨都抹不去。素芳姨为之动容与震撼,脱下雨衣给古阿霞披在下围。
噼里啪啦一声,帕吉鲁把藤蔓砍断了,原本倾斜的树迅速往对岸倒下,他没站稳摔入野溪中,激流迭迭,他跌了又跌,失去一把斧头,眼看要把命也失去了。
黄狗沿岸追下去,没有犹豫地跃进了激流,很快游近主人,愿意为他献上绵薄的力量,或性命。帕吉鲁抓住了狗,在野溪中翻了几圈,终于回到岸边,紧紧地拥抱良久。受尽折磨的黄狗不忘舔舌头回报主人,感谢他。
狂烈的大雨没有停过,所有人忘记寒冷,眼眶都红了。
① 红豆杉。
② 指野莓,闽南语。
③ 台湾粗榧。
④ 指凑数。——编者注
堕胎
古阿霞带着王佩芬与小墨汁,来到山下的原住民部落,从200公尺外就看到山叶野马100cc 的红机车在医疗队旁,非常显眼,像赛德克山猪,那是基督教门诺会的薄柔缆医师进行“山地巡回医疗工作”时骑的爱车。古阿霞跑过去,冲着薄医师打招呼,把沮丧的王佩芬丢一旁。
八年前,薄医生前往花莲县唯一的赛德克族的山里部落行医,半路被冲出来的山猪撞伤,忍痛骑车到部落。部落男人很生气,说那只山猪有不长眼的德鲁固血统,于是把机车漆成红色,油箱画上男人的战斗纹面,请巫师作法,整路的山猪就怕了,成了赛德克品种的机车,可骑去打败整个花莲的德鲁固族。薄医生逢人讲这个故事,直到他知道这充满了原住民间的争执,便不说了,红山猪机车倒是没改过。
“平安,布朗医生。”古阿霞大喊。
“平安。”薄医师原籍美国,本姓布朗(Brown),看到人,高兴地对一旁的妻子说,“看看我们多么幸福,在这里遇到阿霞。”
古阿霞在花莲所属的教会,与薄医师所属的门诺会美仑教会隔了几条路,可是薄太太做的美式煎饼、热狗与冰淇淋,像上帝之手穿过几条巷子,把古阿霞的鼻子牵去。尤其是冰淇淋,比教会发放的奶粉更有魅力。薄医生不只在花莲创办医院,还经常到山地乡巡回医疗,接触多了原住民信仰,视野广,尊重古阿霞在“圣别礼拜”① 之外仍心存邦查祖灵。薄医师知道,邦查文化与祖灵是古阿霞的祖母留给她在人世间唯一孙女的资产,上帝是阳光,邦查是叶子,让曾是光秃秃的古阿霞这棵树在困顿时刻又复活了。因为如此,古阿霞跟薄医师谈到耶稣时,非常自在,谈到祖灵,也没有芥蒂。
“可爱的小云雀,我在报纸看到消息了,你参加五灯奖比赛。”薄医师刚见面就说起在花莲的地方报《更生日报》看到的消息。
古阿霞羞怯了,说:“那是被迫参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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