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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_张天翼【完结】(14)

  “他能够做什么事呢!”她说。 “总没有进过什么学堂吧,他这种人。”

  正抽着纸烟的小凤子趁机会又来了俏皮话:

  “唵,就只准你家梁先生进专门学堂!你望着罢:丁寿松明儿个也会到部里头去当秘书——派在秘书长室办事。”

  给取笑了的那位胖太太笑得发抖,肩膀挣了几下,好像有人呵她的痒。

  温嫂子刚扭一扭脖子要响应她。可是一瞧见芳姑太太绷着那张肿脸,她就挺了身子作股正经。还用手暗地里碰碰姑太太的膀子——喊她别把手里那张四条打出去。

  五舅老太太瞅了梁太太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她那付牌上。眼睛眯着,眉毛皱着,仿佛她是不得已地在尽着什么义务。等到丁老太太开了口一源源本本告诉她刚才那句笑话的来由,她这才抬起了脸,用心听的样子听着。

  老太太说:

  “哪,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文侃在报馆里的时候——梁先生就在他手下做事,懂啊?梁先生是专门学堂毕业。”

  “学的是师范,”梁太太很快地插进了一句。

  “唵,师范。那年子文侃不做报馆了,跟着如今那个史部长跑来跑去的。梁先生呢——就没得个事。去年上半年——二月初六,正是——史部长喊文侃去当秘书长,梁先生就在部里当秘书。他学的是专门,懂啊?没得专门才难找事哩。”

  她报告得很认真,叫人觉得——要不仔仔细细听着她就对不起似的。眼睛可对着桌面上:她那双眉毛漆黑的,画成两把剔脚刀的样式,这么一衬起来,就更加显得有威严。脑顶上齐发根的地方涂着墨,好像带着一顶黑缎帽子。

  这时候大家都紧围着牌桌,灯光给聚得集中了,亮得耀眼。四面都给她们的影子挡着,只隐隐约约看见墙上挂着的对子——成了一条条的白柱子。

  门忽然开了一小半。一阵轻轻的风荡进来,叫灯罩流苏摇了一下。老小高跟丁寿松走进来了。

  老太太全没在意。她虽然一个劲儿瞧着牌,可也觉到身边幌了幌亮,就对那个老妈子瞅了一眼,似乎怪她怎么无缘无故闯了进来。她说:

  “你们望望梁太太瞧:三付下了地!”

  “真的,”芳姑太太哼了一句。于是每逢摸到一张什么,总得踌躇好一会。一面用大拇指摩着牌面,一面瞧着她下家那张胖脸,末了她就用着打商量的眼色瞅瞅温嫂子。

  谁也没开口。在这静默的当口——她们才听见老太爷书房有人在那里哼什么诗。声音颤颤的,一会儿细得像蚊子叫,一会儿又放得很大。这当然是那位五舅老太爷的玩意:他念起书来总是两腿叠着,用脚尖颠着抖呀抖的。

  在走廊上,在院子里,时时响着那些下人的脚步。那里面还辨得出高升的嗓子——他在嘟哝着什么。接着丁寿松咳了一声。

  老太太好像嫌这些吵得她分了心,自言自语地说:

  “唉,家里人多了也着实麻烦。……”

  没有人答腔。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对付着梁太太。连空气都凝固起来了。芳姑太太连放牌也轻轻地放,仿佛要叫人家不注意——即使听的是这一张也会错过的。

  后面一进的屋子里——三太太在哄着三个月的小毛娃睡觉,不成调地哼着。声音像一根细丝,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地飘着,打门缝里挤进了这客厅。

  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记起这公馆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才记起文侯还有这么一个老婆。可是想起她的面貌来——总有点模糊。她从来不出来陪客,也不多说话。在人面前老是低着脑袋,跟她做新娘的时候一样。

  “你们听听三嫂,”小凤子用兰花手弄熄了那纸烟,轻轻地说。“不是念经就是哄孩子,孩子又带不好:养一个坏一个。三哥哥一天到晚在外头瞎跑瞎跑的,她也不管下子。”

  “怎干呢?”五舅老太太问。“你打的南风啊?和了!”

  于是大家都轻松起来。梁太太可红着脸,立刻把没有做成的那付牌洗掉,小声儿嘘了一口气。等到别人发议论的时候,她又满不在乎地堆着笑。

  丁寿松一直站在黑地里,夹进这里看看,夹进那里看看。脖子伸得发酸。有人一和了局,他这面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可是她们这些谈话——他还是插不进去。她们正拿三太太做题目,他就不知道他到底应该表示同情她,还是应该派她的不是。他嗓子似乎干得难受,时时咳几声。右眼不舒服地霎着,显然这强烈的灯光刺着他很不好过。

  “她那种日子我就过不来,”小凤子又拿起了一支烟。“她一年到头不动,什么事都不管。”这里她把两个,指头放到嘴上去,告诉别人她现在又得来一句俏皮话了。“唵,你们望着吧,打起仗来她都不肯跑的。”

  谁也没有笑。倒引来了五舅老太一句问话:

  “怎干要打仗呢?”

  小凤子极力忍住笑,眉床肉抽动着。她故意对那位老人家装付惊慌样子,一面瞟着梁太太的脸。

  “糟了!五舅妈真的不晓得啊?”她压着嗓子叫。“洋鬼子就要打到这块来了哩:有一百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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