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十老爷又来过两趟。他老人家脸上那些皱纹深了些,就是心平气和的时候,也看见他眉心中间的几根条纹。虽然他年纪比他的二侄少爷还小两岁,可是他显得老些。一到了二少爷书房里——照例一来一回地踱着,反着两只手,肩膀耸起点儿,仿佛他使着全身的力气在跨着步子。
随后房门就訇的一声关上,叔侄俩在里面谈起话来。
丁寿松想:嗯,有了苗头。
他轻轻地往书房里走去,可是在院子里打了顿:五二子正在厅子上——拿耳朵贴着板壁在偷听着。她一瞧见有人,于是装着没那回事似的用手指在板壁上画呀画的, 一面把雪亮的眼睛瞥了他几下。
“孙小姐一个人在这块玩啊?”
他吃力地笑了笑,用很忙的步法穿过这厅子到厨房里去。他感得到后面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还钉着他,脊背上仿佛流着一道异样温度的水——说不清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一直到礼拜六,小侯打车子把大孙少爷接回来的时候,丁寿松才从小候那里听到了一点儿东西。
原来唐老二常常跟他十叔商量着什么。两个人天天跑出去找什么卜老爷,王老爷,还有华老爷家里的何老爷。看来那位何老爷身份特别高些:那两叔侄请他上过两回茶店,十老爷还请他吃过一回酒席。小侯还告诉他,二少爷会要请何老爷来吃饭哩。
“哪个何老爷?”他问。
“何云荪何老爷。”
丁寿松摊开了左手手心,拿右手食指在那上面画几画——准备写字:
“何云荪?——哪两个字?”
“我怎么晓得呢,”那个抱歉地笑一下。
“那么——”他像不放心的样子,仿佛二少爷没跟他计议过这件事,就怕二少爷会上别人的当,会莽莽撞撞做出坏事来的,“那么——找那个何云荪有什么事呢——你可晓得?”
这时候大孙少爷戴着鸭舌头帽子走出来,叫小侯陪他到小营去听说书。他在旁边等了会儿,好奇的样子看着丁寿松。一面把右手插进长衫袋子,弄得铜板叮郎叮郎地响。
小侯对丁寿松摇摇头就跟大孙少爷出门了,他们的话声还飘过墙来:
“我只能玩一下子工夫:二少爷要我……”
大孙少爷答:
“不管!不管!”
“哼,孙少爷哩!”留在院子里的人嘟哝着,突出了下唇。“说起来倒是大户人家的,他倒——他倒——哼!”
这天启昆二少爷回来得早些。在大太太屋子里谈了一会什么,然后到书房里玩起骨牌来,看去他准有一件什么称心的事:眉眼都很展得开,脸子也不跟平日那么拉得长长的。他带种又悠闲又熟练的手势洗着牌,接着很耐心地把它整整齐齐砌成一排。
房门没带关。灯光斜出一方来到厅子上,那几块大砖给洗成苍白色。那影子似乎是拿得动的东西:只要轻轻飘来一阵风,它就滞顿顿地摇几下。
丁寿松在外面张望了十来分钟,二少爷才把视线扔过来:灯光耀着他的眼睛,他皱着眉毛。
“哪个?”
“我哦,”丁寿松蹑脚蹑手跨进了房门。
那个用种惊奇的眼色瞧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显然这位二少爷没把他姓丁的放在心上,简直忘记了有这么个客人住在他公馆里。他一经看明白了丁寿松那张瘦脸,就把自己的脸绷长了些,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丁寿松结里结巴地说:
“这几天——二少爷忙吧?……我——我——二少爷我看你瘦了点个。唉,身体也要保养哩。”
仿佛那付骨牌的数目一下加多了几倍——二少爷洗起来拼命撑开了两条膀子,一双手抹上了大半个桌面,连掉下了一张牌都没发见。
“省城里——还好吧?”客人捡起地下那张牌来,他那张笑脸离主人的很近。
唐启昆给牌声吵得听不清楚,皱起了眉毛:
“啊?”
“我说……唉,难哩!……二少爷你那个黄包车公司……”
他背驼着,似乎恨不得要把脑袋缩进去。
二少爷用鼻孔哼了一声,生气地说:
“什么,什么?有话——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看看你这付猥琐样子!”
唐启昆对客人那张瘦小的脸子盯了会儿,这才很重地把牌一抹,慢慢地排起来。
“真的替他找个事罢,”他想。
他看着对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里——流着乞怜的光,那条脊背仿佛给他二少爷这种身份地位镇住了,怎么也伸不起来。于是凭着他平日看人的经验,他觉得这个姓丁的虽然姓了丁,人倒还靠得住。丁寿松也许会彻头彻尾听他的话,也许会替他跑跑腿,做做事,只要他驾驭得住他。
可是他脸色反倒严厉了些:似乎他既然成了别人的身主,他就得尽量拿出点儿威严来。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打肺里敲出来的:
“你这几天没到外面去吧?”
对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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