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她才正式走了进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溜到祖母身边:
“那锅鸡汤!那锅鸡汤!”
“怎干?”
“没得油。那么肥一只鸡—一烧出来没得油。”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脸上闪动着。
“怎干的呢?”祖母不安地问。
“不晓得。”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说:
“雷妈端了一碗汤。我看见她吃的,她还望望我哩。”
这些话——十老爷似乎全没听见。他只盯着香几上那盘磁桃子,渐渐转开了念头。他脸色已经平静了点儿,只是用小指在那里使劲掏鼻孔。接着用手绢使劲擦着,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给搅得扯动起来。
二少爷可老是侧着脑袋听着。外面有脚步响,还分辨得出橡皮轮子滚在石板上的声音。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耳朵里在叫着,可又像是厨房里炖菜的滚汤声。他一面隐隐地耽心着——怕他要请的这位客人忽然有什么变卦。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连天上的云怎样在流动,太阳怎样挤出身子来,他仿佛都听得见。
这种听觉上的特别聪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太太摆着付说不清的脸色:
“啧,这样凶法子做什么嗄,她倒是好意。”
那位孙小姐堵起了嘴,淌下了眼泪。
“我不管,”他嘟哝着。“油汤舀光了——活该!”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过去,她干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时候——丁寿松用种慌忙的神色来报告了:
“车子家来了!何老爷到了!”
等到屋子两位爷们往外走,他这才紧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孙俩也起了点小小的骚动,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夹袄,把孙小姐的脑袋扶了起来。
“洗个脸罢,洗个脸罢,”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客人来了,你把那个——那个——”下巴很快地翘了一翘。
孙女儿还堵着嘴嘟哝。老年人的手触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把身子扭了一下。不过她到底还是听话的:不管她怎么生气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贴,十分顺从,似乎大太太的那种善德,从血里面遗传给了这个五二子的。
为得怕擦去了脸上的粉,这位小姐只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贴了两贴。右手可在抹桌子,还带着很精细很快当的手势——把那只一函书的样式的梳妆盒子盖起来。随后照了照镜子:唵,行,不必再洗脸来麻嫌自己了。
这就拣着角落里那张椅子坐下,学着摆出一付又文静又细巧的那种太太派头来。
桌上那只褪了金漆的大座钟——用那个重甸甸的锤子循规蹈矩地摆着,两分钟给摆了过去。接着三分钟,四分钟。
然而客人没有到这屋子里来。
两个互相瞧瞧。怎么的呢,这是?
只要是一个熟人,只要是知道老二的声名的——都知道他一辈子顶要紧的是个母亲。他们一到唐公馆,头一个就得走进这最后进的屋子里,用种又恭敬又关切的口气向她这做母亲的请安。他们称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习惯叫“老太太。”
“老太太福体——?膀子近来一?”
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报告着膀子疼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脸色简直很高兴,越说越起劲:好像她害着这个毛病是值得骄傲的,好像这是她的一种功绩。
“今儿个那个何——何什么的呀?”她不放心地听听外面。“以前来过没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她颠着脚尖穿过院子,拿出玩“躲眊眊”的姿势溜到了厅子上。她倚着门框,拿手绢的一只角在嘴里咬着,一面抡着眼珠子看着递烟递茶走来走去的听差们。
书房里传出了十公公的叹声,说起话来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个病人。不过那个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没看见他,也想像得到他那付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淌着眼泪哩。
他们在说些个什么嗄,他们?
因为她有点伤风,鼻孔里呼呶呼呶的,她就把嘴张了点儿——免得出气的时候有声音。她脸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许在谈着太太,像太太跟她谈起爹爹一样。他会这么嘟哝的: “她老人家把五二子惯坏了。这孩子聪明倒还聪明,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到爸爸,她总觉得不服气。他一个人要用那么多钱!他尽跑到省城里去做什么:他就只想玩!
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诉过她。她这就偷偷地把肩膀耸了一下。
“爹爹比大妈妈好,”她对自己说。 “不过爹爹——怎么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从小就给太太爱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里长大的。连那个死去了的娘都跟她有点疏远,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边——就是做错了事。可是她只听祖母的话:从八岁起——她就知道这家里哪个是坏人,哪个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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