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接着二少爷告诉了他一些做事情的方法。每个字都懒洋洋地拖得很长,仿佛教书一样——话总是那些一套,可全是一定不移的真理。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把得定,看得准,跟定一个大老官来求出身。随后他问:
“私人——懂不懂?这就是私人。”
不管那个大老官暂时怎么倒楣,只要对他忠心,替他奔走,替他打主意,那——这里说话的人张开眼睛来发着亮,声音提高了点儿。
“那一定有得意的一天。”
丁寿松已经活泼了些。他居然轻轻地移动了脚步——让自己靠上那张桌子边。全身融在一种暖气里面,连骨节也松动了起来。他理会到了二少爷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热情。好像一个人受了数不清的灾难,受了数不清的委屈,又一下子到了亲娘跟前——恨不得抱着对方哭一场,诉说一场。
唉,真是的。空面子要它做什么嗄!只要他实际捞得到一点儿东西,哪怕人家不给一点点颜色,哪怕人家像叫下人样的使唤他——人家总到底是一片好心。……
可是二少爷还嫌不够似的。
“你家里要钱用吧?”
“是的嗄,”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先寄回家再说。……去喊他们打脸水。”
丁寿松稍微愣了会儿,跨起步子来。他感到他好像做了一桩错事——怕人家发觉似地心头一阵紧。
他晓不晓得那桩事呢,这个二少爷?难道别人已经晓得了,就故意这么耍他么?
出房门的时候他脸上发热。他竟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那个念头:想把温嫂子拜托他的这件事告诉二少爷——免得让他这个姓丁的惹一身不干净。一面他拼命去想着二少爷的好处——唉,凭良心说,他也不该把这个瞒着二少爷。
床上的人穿着衣裳,眼睛送着那个的背影。他移向床沿,两脚在地上摸着找着拖鞋。
雨已经不那么沙沙地响了。屋子里似乎也亮了点儿。可是他把窗档掀开一角往外看看,天上还洒着粉粒似的水点,给风荡得飘着舞着。屋檐水还滴着,声音还那么单调,并且渐渐没有了力气:隔了好久才听见笃的一声,叫人替它着急。
唐启昆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无聊地站在桌边。今天他的确太性急——没等脸水送来就起了床。
“可恶!”他嘴巴用力得连胡子都动了几动。“还不来!”
他想到丁寿松那付胆小样子—一霎着眼睛一句话也结不上来,他忽然忍不住要发一下脾气。他把那个人看得太重了:他竟低身下气跟他谈了那么多,还要掏荷包去接济他那个什么家!
哼,钱多得很哩!——连这么个人,也要送他几块!
于是他算计了一下家里的开销。他嘴唇使劲抿着,脖子像抽痉那么动了一动。嗨,该死!家用越来越不够!
在房里走了一圈又停到了老地方。胸头闷闷的。他的钱简直省不下来:他已经亲口答允了别人,一开口就是—一“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
洗脸水给端进来了:丁寿松亲手捧来的,为的好让高妈拨点工夫来替二少爷做点别的事,他用种希望的眼色瞧着屋子里,嘴角上带点儿笑意,显然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告诉人。
二少爷可两手叉着腰,凶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大声吼了起来:
“怎干这时候才来!你在那里做什么!混蛋!不识抬举的家伙!”
那个全身给震了一下。偷偷退了一步,摸不着头脑地瞧着他。
“吘!!!”二少爷连假嗓子都叫出来。“吘!!!”
这声音是打腹部里进出的。叫得很痛苦,仿佛连肠胃都呕了出来。可是二少爷还是不肯歇手:一个劲儿使着那条软软的舌刮子——越刮越深,恨不得要把食道钩出来。
丁寿松挺小心地退了出来,不叫步子有一点声音。
“吘!!!”二少爷苦着脸嚷。“走什么!……哪里去!……该死的东西!”
他右手拿着舌刮子临了空——幌一下帮着打手势。那上面白腻腻的流质受了震动,沉重地滴到了那盆水里,于是一阵烟那么散开了。
“不等吩咐就走?”他叫。“到十老爷公馆去一趟——告诉他我吃过早茶去看他!”
他静静地听着那个走出去。那种步子踏出了一种很古怪的响声,叫人疑心是在水里踹着的。
二少爷想:脚后跟不着地。这种人没得后福。
书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一下,逼进屋子里来的水汽似乎叫它受了阻力,敲得慢吞吞的没一点劲儿。铛的一声之后,要迟疑好一会儿才动手来第二声。
他对着镜子修剪了那抹胡子。拿手指在脸上挨摸了十来分钟。这才照他向来的习惯——按步就班地进行起早晨要做的事来。
于是他啜了几口茶,把脸一仰:
“来呀!”
这时候——伺候的照例是韩升。他端着一碗热气直冒的冰糖莲子,盛得满满的,大拇指就只好弯到了糖汁里。手里的东西一放——赶紧就磅到嘴角里吮着,让烫坏了的指头止止痛,一面好像也要尝尝那种带桂花香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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