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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_张天翼【完结】(34)

  十娘大概常常在吃上面花了许多钱:钞票一到她手里就呆不住。日子越过越困难。可是他点起了一支烟,苦着脸劝十爷别消极。

  “身体总是要紧的。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是嗄。”

  “你可头昏啊?”二少爷赶紧吐了一口烟问。

  那个想了一想。右手贴着额头,又摸摸太阳穴,他觉得脑袋的确有点重甸甸的。

  “嗯,昏哩,”唐季樵失望地倒到了藤靠椅上。他叹着气,伤心地瞧着榔头。

  唉,真是毫无意思!要是他死了——这些孩子怎么过呢?

  可是二少爷仍旧用那个老姿势抽着烟。他那付不动神色的派头一叫人相信他的办法没有错儿。

  “烟倒是收敛的,”他说。 “十爷你怎么不抽抽看。一天抽个一两回,熬点个好膏子。烟馆子里没得好东西,天天跑去也不方便。在家里那就——唔,这个东西不能断,天天吃点个才有效。”

  他打量着十爷那张瘦脸,那付有点驼的身坯,他鼻边勾起了两条皱纹——看来他是心里有什么耽忧的事,可又不好说出来。他只是往好的方面谈:他一个同学自从抽上了那个,气痛病就没影子了,还发了胖。 卜老先生那个痨病呢,也是的。于是他起劲地把脸转向着十爷,耐心耐意叙述着卜老先生医好痨病的经过。十爷虽然也知道这些事,可是未必像他这么详细。

  十爷怕把事情看得太乐观,过后就会叫自己失望。他轻轻地问:

  “老卜不是吃童便吃好的么?”

  “暖!”二少爷叫。 “我是晓得的,我!——我差不多亲眼望见的。童不童便不相干,他是多年痼疾。我是明白的:他全靠这个,这个——”

  他拿大拇指斗在嘴边,小指翘着动了几动。

  “唉,原是的,”他闭了会儿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什么事都要你自己烦神,不滋补滋补怎么得了嗄!反正大家都不得过。你还比我好点个哩。我是——我真着急。娘老了,大嫂守了这么多年寡,我总要叫她过得舒服点个。家里头的开销——唉,我不能够刻苦她们。……呃,真的,何老六那个——怎么不成呢?”

  “他说他不想买田。”

  “不想买田?”——他盯着十爷的脸,好像怕这位长辈跟何老六有什么鬼算盘。

  十爷可看着榔头。时不时用手摸摸那孩子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他自己皮肤有点发热。十娘大概在厨房里斩肉。工工工的连地板都震得发抖,他就觉得那把菜刀似乎一下下正斫着他的脑袋。

  “斩得这样响做什么!”他耐不住地叫。 “简直不得让我安神!我死了就好了!”

  他左手贴到了胸脯上:他心头也闷闷的很难受。看看窗子——外面的雨正织成一片玻璃丝似的帘子,把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挡住了。

  不过他仍旧打起精神跟唐启昆计议了一些正经事。他们猜测着那个何老六到底是什么用意。那位侄少爷可欠一欠身子去拿烟,趁势把脸凑近,嗓子低得听不见: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要是十娘听见了……”

  犹疑地瞅了榔头一眼,他这才慢吞吞告诉十爷:何云荪分明有钱,打算在乡下置些田产。要不然——他到这块来做什么呢?

  那个吃了一惊:什么,这么个老朋友也对他撒谎?

  “不会吧,他?”

  可是唐启昆一连几天都跟他谈这件事。这位侄二少爷总是一两点钟光景来,用了同样的手势,同样的语句,叫十爷相信这笔买卖还可以进行。

  “他说不买田,不买田——不过是晓得我困难,要卡住我就是了。”

  “怎么呢?”

  “他要煞田价,”二少爷把下巴斩铁截钉地一点。

  唐季樵愣了一会儿。随后气忿忿地站起来,踏着很重的步子踱着。他看看他侄儿那张求救似的可怜巴巴的脸子,又想到何云荪那张一团喜气的圆脸—一竟想不到这家伙这么厉害。

  “混蛋嘛!”他猛地停住了步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他!人家那个样子急法子,他倒来卡住人家……我跟他算账去!我——我——嗯,真没看出他来!该死该死!我还当他老朋友看!”

  他冲到门口——又突然退了小半步。他叫:

  “打车子!打车子!”

  当侄儿的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二少爷捺着他坐下,一面切切实实告诉他——一个人做事总动不得肝火。十爷的身体原不大好,要是为子侄的买卖气出了毛病——那真!唉!

  在叔叔旁边不放心地看了一两分钟,他轻轻地问:

  “现在头昏啊?”

  “唔,头昏,”那个拿两手去捧脑袋。 “啧,唉,昏得很哩。”

  “我叫你不要动气的嘛。”

  这天侄少爷请十老爷去到了连九癞子的烟馆里。二少爷把这叫做“补元气”。他自己也陪着躺在榻上,亲手替十爷烧烟。

  “我实在要到省城里去,这块事情又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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