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要报复一下,他不住地在车上顿着脚,催别人快点儿跑。他老是骂着,还干涉车子走的路线。
“你这个混蛋!——怎么不一直走!”
他老实想要叫那个车夫多绕些远路。
“唉,到底省了几个钱,”他安慰着自己。“真的,不省点个用真不行。”
可是到了四五点钟光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孤寂起来。他拿起晚报来又丢掉,走到房门口又打回头。他碰到了一个顶难解决的麻烦问题:
“今天到哪块去吃晚饭呢?”
他想到了那些小饭馆——老是白菜!老是炒肉丝儿加榨菜!一个人可也得吃上什么毛半钱,每个月的火食就是九只洋!只有吃面上算些,可是他把下唇一披:该死,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要吃面当饱的嗄!
“面不过是点心,”他对别人说过。“只有夸子才不吃饭:中饭也是面,晚饭也是面,所以就变得这样蛮法子。”
胸脯一挺,他又毅然地加一句:
“我呢——我是一定要吃饭的!”
现在他可感到十二分为难,他埋怨北京的饭食太贵。
照例在这个当日——他的几个同学轰进门来了:
“今天怎样?去溜达溜达吧?”
唐启昆没声没息地透了一口气:他这个难关倒给他们冲过了。不过他脸色仍旧很难看,身子也躺在椅上没有动,自暴自弃地答:
“我不去!”
“怎么呢?”
那位老卞总是在这时候插嘴,认认真真说起大道理来,并且总是预先干咳一声。
“我们学法政的——咳哼,将来当然是在政界活动。所以应酬的学问倒是挺要紧的:我们这么着——倒是学了真正的学问。”
大家都看着唐启昆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打箱子里掏出一叠钞票,他们脸上的肌肉就一丝丝放松,眉毛眼睛也飞了起来。于是他们由唐启昆带领着——到班子里喝着酒,打着牌。
第二天上午唐启昆打前门外回来,跟洋车夫吵了嘴之后,他觉得他面前开了一条路——一条熟路,他常常走的。他记起了他的十爷。
“一个人怎么能够不用钱呢?”他想。 “就是只要会想法子。”
这只有十爷那里打得通。
十爷总是相信他的。那年年假他回到柳镇,他叔侄俩就在十爷屋子里小声儿谈着。棉门帘放了下来,窗档子也封得严严的。他们把十娘支开,还不住地四面瞧瞧——怕有什么歹人听了去。
“真的呀?”十爷叫。“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
做侄儿的侧着脑袋静听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北边的皮货才便宜哩,只要我们有本钱贩了来,一转手——就是个对开。”
那位长辈站起来,踱了几步,叹着气,仿佛嫌利息太大的样子。他想到了做生意的麻烦,又想到怕会贴本。一面又莫明其妙地有点着急,似乎有什么鬼神在催逼着他,叫他赶快动手——迟一点儿就会给别人赚去了。
老半天他才迸出了一句话:
“好是好。不过这个生意——这个生意——做起来才烦神哩。”
“啧,嗳!”
这里唐启昆挺到了他跟前,两片嘴唇很有把握地紧闭着,叫人看一眼就什么也不用耽心。随后他伸出五个指头来计算着,视线老钉着十爷的眼睛,声音可放得低低的。他主张凑四万块钱先下手做它一笔。
“连你一共五个人,一个人八千。本来有个山东人要跟我们合股,我们不要他来。我早就想到你,不过信上不好写——要是给人家晓得了不是玩意账。”
于是这回——十爷带着万分感激的脸色交给二少爷四千。这位侄少爷永远是照应他的:
“你千万不要说给人家听,人家一晓得了就要抢着来做这笔生意,那—一才糟哩。”
“唔,唔,”十爷机警地点着头。“等你到了北京我再寄四千给你。要添本钱的话——再加。”
当年十爷就有这么大方。后来二少爷写信告诉他生意贴了本,欠了债,他还又寄了三千多块钱去。
有时候唐启昆忽然有种怪念头一闪,似乎有点不安的样子——觉得自己到十爷做得太那个了些。可是一会他就想开了:
“十爷是——反正不在乎。”
然而近来——
“哼!”二少爷恨恨地在鼻孔里响了一声,把骨牌一推,捧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叫他有种凄凉的感觉。外面似乎有沙沙的雨声,抬起头来一仔细听——可仍旧是一片寂静。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丢开了他,谁也不理他。于是那种从来摸都不敢去摸到的念头——在他心里长了出来,像一根钉那么塞在里面。他预感到自己会要遭到什么不幸。
瞧瞧自己的影子,连自己也有点害怕。他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有在对江省城里——他能够找到一点儿安慰。那块有个人真心爱着他,等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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