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子发了热。她拿出平素在街上对付那些讨厌男子的办法来——避开了她哥哥的视线。她只瞧着手里的烟,连两个眼珠成了鸡眼也不管,好像她在研究那一卷烟草似的。可是心总定不下来,隐隐地总觉得自己赌输了一笔钱。
“嗨,都是老三!”
已经巴望了好久的,打算了好久的,给那个冒失鬼一下子搅糟了。他怎么要打架嗄!这里小凤子很重地拍下烟灰:哼,他还要怪到她做妹妹的身上来。在这么个局面里—一她当然要派三哥哥的不是,她当然不服:她宁可帮着大哥哥来说几句公话!
可是侃大爷全没顾到。他还是发他的议论:那些字音一个个像小石子那么往她耳朵里跳:
“况且我是没得钱!就是有钱——如今这年头还能够买田啊?……老三不懂嘛。”他瞅了小凤子一眼。“胡闹嘛!”
那位小姐吃了一惊:怎么他凭空这么瞅她一眼呢?
“田是个祸,田是个祸!”丁文侃把熄了火的雪茄抽几口,看一看,很失望地喊着。 “部里有好些同事——家里田送不掉,贴人家钱都送不掉。”
芳姑太害怕地问:
“什么道理呢?”
“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这个年成田上还有东西啊?年成一好点个呢——稻子多了不值钱。钱粮可年年要完,比如甘肃陕西——”
有谁在嘴里“啧啧”了两声,还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那位温嫂子。
老太太点点头:
“甘肃陕西的确是这个样子:我看见报上说的。不过我们这块好点个。……”
“好什么!”丁文侃大声说。 “我们这一带——乡下没得土匪啊?没得大水啊?前年年成好,稻子不是不值钱啊?”
芳姑太可发起慌来:
“这个——这个——”
她欠欠身要站起,又倒了下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身子里面什么都给掏空了:党着她辛辛苦苦造好一座什么东西,费了许多心血的,如今可一下子塌了下来,摔得粉碎。她想再多知道点儿,可是她不敢向侃大爷发问。仿佛他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一碰着他就会背时的。
随后她用着报警那样的忙乱劲儿喊起她儿子来。
“祝寿子,祝寿子!”她拿眼睛四面找着。她没了主意,似乎要找她少爷来商量一下。“你在哪块,你在哪块?”
那个孩子正坐在她椅子后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杭州剪刀,用心用意在椅背上刻画着。他想要刻成一个“唐”字。可是那上面很滑很硬,刀尖子老是吱的一声溜了开去,他给搅得很不耐烦。
他母亲拖开了他:
“呃,这个不能画。……呃,祝寿子!……”
祝寿子眼睛发直,嘴一扁一扁的: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就先来这一手。
芳姑太太叹了一口气,她生怕这孩子气出病来。
“你到下房里去画罢。那块的椅子随你画,好不好?……来,放乖点个。……叫温嫂子陪你去。”
不知道怎么一来侃大爷他们谈到了史部长。老太太带着关切的脸色——很仔细地问了许多话。史部长怎么会那么胖呢?他也爱打牌么?他看见了部里的同事是怎么个劲儿呢——笑不笑?还是大模大样摆出一付大官派头嘎?
侃大爷很小心病的样子回答了她。他沉思地说:
“唉,他那个很讨厌。医生说的:他以后随时有那个的危险。”
说了他又瞟小凤子一眼。他觉得她们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气很可恶。
“我怎么说这些话呢?……人家还巴不得部长中风——忽然死掉:我的政治生活一定完结,人家就高兴!……”
可是小风子关心着部长太太:
“史太太年纪不大吧?烫头发不烫?”
“怎干老说这些的嗄!”芳姑太太想。她掉转脸来瞧一瞧:温嫂子跟祝寿子都不在这里。她心底里忽然涌出一种凄凉感觉,好像她的那块肉跟她离别得很远似的。
这天——她又没有机会跟文侃谈那件事。
“叫我怎么办呢,我们孤儿寡妇?”她悄悄地脱了衣,悄悄地睡上床。耳边又飘起了三太太的哼声。仔细一听,可又不大像。黑地里她又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叫她眼睛发涨。她极力叫自己定一定心,好好打算一下,可是不知道要从哪块想起。一切越来越不顺手,仿佛天地万物都结成了帮——一个劲儿来欺凌她跟祝寿子。
“田是个祸——就尽让唐老二去卖啊?”
隔壁老太太在那里打鼾:她听来竟成了一种威胁。外面似乎有一点风,搅得院子里两棵树沙沙响了一阵,然后打屋顶上飘了出去。于是三太太那个不成调的哼声又荡了起来: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是这么捉摸不定,仿佛并不是真的有人哼,只是打你自己心里迸出来的。
现在芳姑太太看见了文侯老三那张红脸。他打着三太太,把桌上什么东西都打碎,跳着发着脾气。接着他点个火把这屋子烧起来。
旁边静静地站着唐老二——嘻嘻地笑着。一面掏出田契给何云荪,还说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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