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搅的呢?怎么搅的呢?”
以后大太太的话—一他几乎没有听进去。大概她谈到了城里的一些情形,又谈到了公馆里的开销。
“我呢——还是柳镇住得惯点个。柳镇真是个好地方。你到那块去的那年……哦,真的,你是哪年到过那块的啊?”
这位客人惊醒了一下:
“柳镇啊?——我是……”
“柳镇什么都好,就只是有些个坏人不得了——抢东西放火他都来。你们二少爷才不放心我哩,硬要接我到城里来住。也是天照应:要是我还在柳镇的话,那场倒头的大水就逃不过……”
忽然——五二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的抬起了脸。她把挑花绷子往桌上一放,蹑脚蹑手走到窗子跟前,掀开一小角窗挡望外面张了一张。
“怎干?”她祖母吃惊地问。
那位孙小姐摇摇手,对窗子那边努努嘴,又拿两只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于是大太太提高嗓子问丁寿松饿不饿,还叫韩升照拂这个远客去吃早饭。等别人挟着包袱要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大声说:
“你这回还没看见你家姑奶奶吧?——去看看嗄!”
为了大少奶奶还没洗好脸,丁寿松就在门房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的住处是给安顿在这屋子里的,跟老陈拼铺。他把包袱放在一把快要散了的太师椅上,这才坐上吱吱叫着的床沿——老远地想了开来。
第三章
“见了鬼,”丁寿松嘟哝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什么地方有編里哧噜的响声,好像有谁在捣鬼,又像是搓纸的声音。听着叫他更感到寂静,更感到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好像这屋子里那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添了一个客人。
那位老陈一会儿回到门房里来,一会儿走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可是走起来总是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拼命要叫他那只瘸腿踏稳当了——拐得像样些,他一直没跟丁寿松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
丁寿松想要晓得别人到底看不看得他起,他故意想出些话来问:
“呃老陈,真的,你在这块干了七年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才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哪里止!”
“哦,九年哩,怕有?”
他没等着回答。于是又问:
“九年,可是啊?”
“没得。”
这位客人有点不舒服,他一定要知道这回事才放心。他紧瞧着老陈的背影:
“那么几年呢?”
沉默了十来秒钟,老陈说:
“八年还欠两个月。”
丁寿松听了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对光阴生了点感慨,还是因为坐着的床铺太高了叫他不舒服,他右腿搁上了左腿,两脚就临了空,腿子叠得发酸。可是他没把腿子放下来。
他一直没移动他的视线。老陈背着脸在忙着两只手,在那里缝补着什么。丁寿松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跟这位门房大爷攀谈几句。这么沉默着很叫人不好受,一开口他可又怕别人那付爱理不理的劲儿。
等到老陈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于是对自己说:
“嗯,真是的,老陈还是这个老脾气。他对二少爷也都是这个样子。真有趣!”
本来他还打算从老陈那里打听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办不到。这公馆里上上下下的脚色——他丁寿松都摸熟了他们的脾气,只有这个老陈有点特别。
“哼,一个门房!”——他才用不着去看一个门房的脸色哩。他从前进城来只是跟上房里打交道,跟老陈没有来往过。
他站起来舒舒腿。把包袱放到床上,拨空这张椅子上自己坐上去。
太阳光渐渐射了进来,当窗的桌子上画出一个耀眼的平行四边形。影子在发着抖,发光的一块在闪烁着,好像桌面上给炙出了油——油星子还轻轻地在那里跳动。
天空蓝得没有底:打这门房里的窗口望去,叫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到老远的地方,想到老远的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呆在一个什么世界里。一些白云浮在前面,带着踌躇的样子慢慢流着,好像给那些屋脊挡住了过不来似的。
那些屋脊显得格外高,格外骄傲,看来竞要俯视全城一切的房子。
这么高大的屋子可有五进。厅上总是挂着些灰扑扑的字画,陈设些笨重的桌椅,就叫人觉得这屋子更加大,更加空洞,走过的时候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听着嗡嗡地起了回声,简直有点害怕,一面忍不住要羡慕。
可是丁寿松每逢到这公馆里来,就不得不穿过这些阴森森的厅子:主人们住的是后面几进。他还记得大太太跟二少爷住的两进——有几扇房门一直锁着,还贴上二少爷亲手写的封条。打门缝里张去,黑默黬的隐约辨得出那里堆着许多箱子:唐家收藏的骨董字画原是很出名的。
丁寿松叹了一口气。唉!真是!唐老二本来用不着稀罕他那个印花税分局的位置。
他筒着两手放在桌上,再把下巴搁上去。右眼霎呀霎的呆看着天上,一面细细听着这公馆里有什么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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