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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_张天翼【完结】(12)

  有点风,凉了起来。他把被又封得紧紧的。外面鸡叫。有几条狗在嘶声吠着,仿佛怪伤心地。过不一会听见汽车学牛叫,至少每两三分钟有一次。

  “坐汽车也不过是个官。……刘秘书有不有汽车坐?”

  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委员也得,录事也得,都是衙门里办公事的——上等人。他可以对得起他死去的老子。以前他在学手艺的裁缝老板定得: “我讲过白老六家里是大户人家,白六是有出息的,你看,现在,哼,不是么?”他还得翘起他的大指头。

  心跳得床都几乎震倒了,他盼望天快点亮,马上就可以起来。真奇怪,干么要有夜,永远是白天不好么?

  翻个身。

  所想的也似乎翻了身,他在埋怨死的母亲干么要送他去当裁缝。觉得自己太可怜,没一点主意就去学手艺,年纪那时也有十二三岁了——古时候有个什么甘的十二岁就当一品宰相哩。

  额头上全是汗。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内疚透了地心疼着。要是他没自觉心,他也许……也许……

  “怎么尽想这些背时的事!”

  第二天他仿佛很骄傲地跑到五舅那里去:没有消息。五舅只说了如下的话:

  “你看勇嫂还像个做小辈子的么!我要她拿洋火把我,她先睬都不睬,既而……既而……哪,这样,一扔,像把钱给花子一样的,这样。真太……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娘卖……世界固然不同了,但是总有个长幼尊卑之分,那当然。……像……像像像……还而且你五舅妈要说勇嫂有理。”

  五舅妈接着向白慕易说了什么。勇嫂吞着痰也喃喃地咕嗜着些什么。白慕易都没听进去。他似乎有点头晕,摇摇地瞧着五舅妈的头顶——脱了发,便用些黑涂着,光得像漆过了黑漆。白慕易两条腿有站在雪地里的感觉。

  可是到了二十四日,白慕易落子到了。

  “你五舅打个电话给我,叫你去,刘培本那里有信。”

  他没工夫去瞧历书这天可是好日子。天气倒挺不错的:不热不冷,太阳起劲地晒着,街上那些人似乎个个都还可爱。

  “哪,这里一封信,”梅轩老先生说。“刘秘书说录事没找得到,只有文书上士缺。”

  “文书上士?上士是……?”他想问上士是官还是粗人干的玩意,可想不上怎么措词。

  “文书上士也是抄公事,比录事要小些,”那个把这句大声地重一遍:“比录事要小些!”

  “钱不晓得有……”

  “二十块,”很快地。“你当然够了。……固然你是有向上之心,但是也不可操之太急,那当然。而且少年人也不能一下就居高位:得官忌早。……”

  信是写给一个副官的。

  “恭喜你恭喜你,”白骏太太微笑着。

  白慕易拼命忍住笑:

  “这是毫无意思的官。还不晓得忙不忙哩,真糟了心。”

  第二回

  有一个人天没亮就张开了眼。

  号兵们练习吹号的声音浮过灰黑色的空气,懒懒地游到每个睡着的窗口里。这整个都会还在睡觉,寂静得深山一样,号声就展得更远了。每声号都怪悠长,由低到高,又由高回到低:并不成调可是很调和。要是失眠了一晚的,或者什么神经不大健康的那种吟吟诗的人,也许还从这里面听得出一点悲哀。这种沉着的音说不定有点凄厉。

  天上开始涂着蓝色。可还是黑的成份多,像新浪漫派画里的魔鬼的脸。

  除一些贩卖力气的人和一些赶火车轮船的以外,所有的人——自然是白慕易所说的上等人——都在做梦。每个门缝里挤出了很匀的呼吸跟鼾声。这时候上帝赐与人类的睡眠,是分了上下二等的。

  可是上等人里也有例外不睡着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说白慕易先生。

  他并不起床,他怕别人笑他起得太早。眼可张着,他不敢再睡着:耽误了正事可不是玩意账!

  床对面是白骏家里的吃饭行头:碗柜子,菜碗饭碗,酱油麻油瓶。旁边一张歪歪倒倒的方桌,上面有个笑嘻嘻的不倒翁,怪孤独地一个人站着。这一切白慕易都瞧惯的,不然在这黑空气里,怕还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外面似乎有洋车夫拖着空车走路,彼此在谈着什么。还有些挑担子的哼着,大概是菜担子。号声慢慢低微了下去。

  天上的黑色一下一下地淡着。东方的地平线也许有一线银灰色了吧。房里的酱油瓶,不倒翁,碗盏,开始发了点光。

  床上的人在想,那个所谓胡副官到底是怎么个人。也许架子很大。可是或许不会:是刘秘书写给他的信,刘秘书!他当然是武装。胡副官……

  “胡副官,胡副官,这三个字真不顺嘴。”

  想像着怎么去见一个副官的面,白慕易感到有点窘,又带几成快乐。

  “二十块……”他想。

  八块钱火食,寄十块钱给家里的太太,两块钱零用。可是他非常羡慕白骏家里那些打牌的人。可是这种大牌有点那个:两块钱也许一两手牌就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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