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五舅舅不同。”
他心跳了起来。
天上云密密的像要下雨。房里的霉味儿更厉害。糊墙的纸上,仿佛瞧见有一条条的水流下来。格子窗永远关着,太阳光要穿进来怪不容易的:它费劲地透过糊窗的连史纸,只达到小半间房,并且还打了许多折扣。
梅轩老先生不知道是因为气压低还是愤怒,他喘起气来。他把眼睛移向白慕易,喷着唾沫星子:
“你去看看那些……你晓得……娘卖pi,如今那,哼,说不到什么学问,什么经济,木匠瓦匠——之无两个字也认不得—一偏生发迹!……猫屁不通的人偏生有出路!……”
“你老讲哪个?”白慕易问。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不一定讲哪个。不通的人多哩。”
沉默了一会,白慕易又把博士帽取下。
“如今世界是……是……”白慕易吞吞吐吐地说。“好像世界开……开……所以……这样一来洋文是很要紧的……用的人都要懂一点洋……洋……英文总要晓得。……”
梅轩老先生抽风似地一动,那张床就叽咕一声叫,使白慕易吓了一跳。
外面像在刮风。他们静静地听着。
“五舅妈出去了么?”白慕易应酬地问。
“两婆媳都出去了。”
五舅一双眼钉得白慕易很难受,他的一双躲了开去,可是偶然一瞧到五舅舅一那双红眼还死死地向他瞪着。他感到受了威迫,他就努力去想,这老头是个怪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就完了。这老头一辈子没成就半事件,没过过半天好日子。
“这种人真可怜。”
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录事没升官,可是现在连录事也没有了。
他白慕易比他好得多,该不该接济接济他?
又带上博士帽,站起来踱着。他暗暗叹口气,偷瞧五舅舅一眼。
“一个人到了这地步也没味了。”
接着想起昨天他对白骏夫妇说了五舅舅许多坏话:他心里一软。可是不该说么?五舅舅给了他什么好处?五舅叫他去当下士。五舅舅常幸灾乐祸地提起他从前学过什么手艺。……
“昨天你在哪里过节?”五舅舅突如其来的一句。
白慕易吃了一惊。
“啊?唔,我昨天在刚……在云……”——应该称“刚舅舅”,还是称“云处长”?
那个笑一声——用鼻孔笑,不用脸笑。似乎咕嚕了一声“娘卖pi!”
停停又问:
“你一个月寄几个钱回家去?”
“十……十……二十块。”
“那你还可以留几个钱。我也劝你留几个钱,不要同我一样。我是……”摇摇脑袋叹口气。
“留钱留不住哩,真糟了心,”他心在狂跳,可是怕把这快活劲儿流到脸上,他就努力地苦笑着。 “一共只有这几十块钱,又要寄钱回去,又要吃饭,又要应酬。真是!……还是没有生路。……一百块钱一个月也留不住哩,这样子。在外头做官是死路一条。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不够用。……”
梅轩老先生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白慕易可只背他的账:马科长死了娘,他送了两块,蒋秘书讨媳妇送四块,陶科长的老子忽然做起寿来,至少也得送两块,真糟了心。
“唔,不错,康科员生了个儿子,也要送。……有人讲陶科长的爷去年年底做过寿的,今年才过了端午又要做寿。……”
梅轩老先生瞧着白慕易的那双眼一直没移开过,他忍住了好一会的话这里才送了出来:
“你能不能够……你或者可以……我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家里早就断了炊……”
“什么?”
“断了炊。”
“唔。”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我又是个讲气节的:穷是穷,要我到那些忘八蛋面前去低头我是不来的。我借钱也看人借。你呢……我的景况你是晓得的,你当然……我平素待你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是……那当然,我对你开口不怕你笑……你像我的亲生儿子……伯勇是不挣气的家伙,只有你有希望……我以为对你开口是不要紧的,你晓得……”
“不过我……”
“是的是的,我晓得你也不宽裕,”梅轩老先生勉强微笑着,低着声音,像怕那些桌子板凳窃听了去似的。“然而,你究竟比我好得多。……至于我的数目是不拘的,无论几个都行。”
白慕易站住在房间的中央,不好怎么对答。他似乎应当借给他几个。可是现在的白慕易不比从前的白慕易:现在的白慕易有了一班新朋友——个个都是有身分的。要和这班有身分的朋友们生活打成一片,他必得准备一点钱:譬如去玩玩,打打牌,看看电影,送送礼,这都得花几个钱。并且他还打算再做一套洋装。他上个星期就想买一部《公文程式大全》,可是一直没买。他有许多事得做,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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