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问:"你们一天吃的都啥?"田有子道:"啥都有。开头是红薯糊汤玉米馍,每人每天斤半。这几天开始吃高粱米红薯片片,狗日的难咽扎了!"两人正说话,不料这时病秧子带着几个汉子从人群里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架裹起了黑女,不由分说往南街便走。田有子追上去理论,眼看又要动手。黑女含泪叫道:"有子你回呀,甭和他们争了!回呀,我没事!"田有子只得住手,眼睁睁看着可怜巴巴的黑女,被病秧子那一班恶人带上走了。
这天夜,在公社的后窑里,鄢崮村的一班民工睡在草铺上,听着田有子对他们叙说白日里遇见黑女的事情。弟兄们只有叹气的份儿。黑暗处,歪鸡无言,却抹着眼雨。他知道黑女这是为谁,才闹得如此落怜。
《骚土》第七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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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有不辞奔随杨发梅
吕作臣苦口劝慰老寿星
田有子对黑女言,公社给他们的伙食极难下咽,确是实情。他们初到公社做活,人家看他们出力下苦,倒也能平等对待,给他们吃了几天好的。只是三五天后,厨子老马首先叫唤
了起来。
原来这班人个个都生了副好牙口,人人且能嚼善咽。没经几日,吃得厨子老马连半生不熟的玉米馍都蒸不及了。一顿饭,四尺见方的一大笼屉子馍不见了,一大锅的糊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看看他们,像是故意和你作对,人人端着只空碗吧嗒着嘴,仍有不足够的意思。你看可怕不可怕?
具体经管他们的武装干事张帮印一看到这,不能不出面了。近日他正在刻苦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联系鄢崮村这班民工的行径,他想,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虽然不假,上级领导一开始也有要把一切都搞好的意思,只不过遇上这些不停嘴的百姓,这"天"却不也是太难做了?要让他们这等吃法继续下去,社会主义被"帝修反"打不垮,被阶级敌人搞不垮,却眼看着要让他们给吃垮了。他们不节制的食欲,扰乱了领导的美好规划,给上级出下了难题。你想善待他们,最终发现善待不了。这便是事实。于是乎,张帮印从公社猪场里调了一大批猪饲料。在土台底下给他们另立灶火,派专人煮他们的饭食。
他们干的活没有减少。四月的骄阳搁在他们的头顶,肆虐的旱风夹带着尘土,从他们站立的脚手架上刮过去。然他们都是吃惯苦的人,苦一点似乎更能使他们觉着舒服。写到这里,著者不由得替歪鸡长叹。说的是大丈夫行世,纵有万千危难,却不能亏欠了一个天性懦弱的女人得是?黑女被逼迫回南罗城的消息,对生性要强的歪鸡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想,这一日又闻得黑女来公社,寻他不着,结果被她那男人强行拖走。歪鸡的心里难过得滴血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痛苦得无以复加。白天,作为领活的人,他面子上还得支着掩着,不敢给弟兄们察觉。然而正在这时,他们之中有人出事了。建有不见了。
夜里他们去看电影,回来时候发觉少了一人,开始大家伙儿都没有在意。进了公社,到他们住的大窑里,点灯拉被子,大义突然叫道:"我的被子呢?谁拿我的被子了?啊?"大伙问他:"你手里拿的不是被子嘛!"大义提溜起放在自己铺位上的破被卷,道:"我的被子哪是这相嘛!"大义的被子是去年结婚的花被。田有子认出他手里提的是建有的被子,说:"是建有的。"大伙儿慌忙四顾,不见建有的人影,便相互询问:"建有呢?谁看见建有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
大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预感,说道:"贼娃能哪去?该不是跑了?把我的被子偷的换了拿上跑了!这贼,丢下他这虱疙瘩叫人咋盖哩嘛!"一面说,一面提起被卷抖,落下一卷纸来。大义拣起与弟兄们凑到灯火下打开一看,但见一张纸条和十元的一张大票。信上写到:
大义个(哥):我把你的备(被)子先那(拿)走了。丢下十块钱,你叫彩红刀(嫂)子在(再)给你那(纳)上条备(被)子。我和发梅到河南发梅她妈的山里头结昏(婚)。给歪记(鸡)个(哥)说一世(声),在(再)不管我了。我对不气(起)他了。等我和发梅把日子过好了,回来报大(报答)你们。
写条人:王建有
大家伙儿都知道,建有不识字,这纸条一定是东街铁匠铺杨麻子的女儿杨发梅和他一起写的。一定是她把建有勾引上跑了。光建有本人,没这么大的胆子。众弟兄没待大义念完,便一同大骂杨发梅是母狗。原来弟兄们在镇上做活,但遇雨天或晚间,闲暇无处可去,便一同去镇子东街的铁匠铺看杨麻子打铁。只有在丁当作响的铁匠铺里,他们这些衣不遮体的乡下人似乎才不被人低看。
杨麻子河南开封人,五十岁年纪,胖大身躯。炉火上坐一壶酽茶,烧铁的时候不忘喝两口。杨麻子的独生女儿发梅,黑且丑,像个小子似的,一旁给他父亲拉风箱抡大锤。她一笑,黑脸盘分成八骨朵儿,使她看起来更丑了。但她不管这些,一条大街老远便听见她疯疯势势的笑声,格格格格使着劲儿笑。不知为什么,这笑声竟将他们这一群乡下来的光棍汉的心挠得乱乱的。一天不到铁匠铺里坐会儿,就好像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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